海公公推开门，先生自月夜中走了进来。
先看我一眼，再看小指一眼，然后向皇帝跪拜。
皇帝任他施了全礼，方问：“朱先生别来无恙？”
先生淡然一笑：“甚好。”
皇帝却上下打量先生，问：“朕看着你倒是清减了些，看来江城不适合你，替别人操太多心也不适合你。”
先生目光明亮，平静地看着皇帝，并不说话。
皇帝站起来，走近他：“你怎么不问朕，为何忽然来到这小小的江城？”
先生微微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里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问这种蠢问题。”
皇帝哈哈大笑，他俊朗的眉目，忽然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爵爷。不，虽然笑起来的神采酷似，但，他的笑里还多了些爵爷从未有过的无所顾忌，肆意横行。
他比年轻时的爵爷更如一支伤人的利剑，只是他这支剑，是锋芒不露地藏在了他精美华贵的皇威之下，偶尔才放出夺目的寒光。
寒光一闪而过，此刻他又温文尔雅，带着些调侃纠正先生：“你应该说臣惶恐，臣愚昧，臣请陛下明示。或者说，天恩浩荡，惠及万民，万岁微服入民间，与民同乐，乃是圣君之举，天下百姓得遇明君，实乃天下之福。”
先生莞尔：“皇上现在喜欢听这些？”
皇帝摇着头，叹口气：“朕登基三年，这些话便听了三年。朕现在如果做官，只怕会说的假话空话奉承话要比我那一站满朝堂的官加起来都多。”
先生索性乐出了声，笑得畅快之极。
皇帝摊手：“朱先生，你若还念着师生之谊，不如回京帮我。先帝虽曾下诏严禁你入朝为官，但留在朕的身边，与朕说说话，不算违背先帝的意思。”
先生皱了皱眉头，皇帝又说：“替朕开蒙的是你，开蒙那天，你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先生你说成仁也好，取义也罢，最要紧，就是做人要有气节。”
皇帝冷笑起来：“气节……这两个字，说来容易，要在朕的身边找出几个做得到的臣子，却是难如登天。”
先生轻叹：“忠臣良将虽不多，亦非无处可寻。”
皇帝冷哼一声：“亦非无处可寻？你倒寻来我看！一朝的伪君子，满嘴的忠君爱国，满肚子的结党营私，偏偏倒要朕作皇帝的成仁取义？
朕所能知道的忠臣良将也不过是你，可你倒好，抱着个酒坛子退居江城。
先生，你误学生匪浅。”
先生静静地听，轻声地说：“我从不敢妄言国事，也不敢以帝师自居。”
皇帝冷笑：“你是不敢以帝师自居呢，还是怪朕不曾以帝师之礼相待？朕愧对你，朕为了小指险些将你拿去问斩。就因为朕负了你，你便决意负朕？
你陪着颜震旭跑到江城来，朕知道他打算老死在这里。你呢？你可是也要将这异乡作了故乡？
当年你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跑来教朕读书，替朕开蒙。今日你为何不肯陪朕走一程这段艰难的帝王之路？
好先生，你说过的成仁取义，难道便是你现在的这副样子？”
先生不做声，他看着皇帝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年轻的脸。
然后他忽然笑了：“皇上希望我在你身边做什么呢？拿戒尺拍你的手心将你拍醒？忤逆冲撞你显摆气节？
还是……要我告诉你，那些我教过你的，都是****？圣贤书是****，仁义道德是****，天地良心是****，正义忠爱是****，你用了十几年学的纲常都是****？你希望这样？我说一句话，你便将那些都丢下了，你便能轻轻松松作你皇帝了？”
皇帝的胸膛起伏，终究，没有做声。
先生悠悠说：“你小时候问我，做一个无用的好人同做一个有用的坏人比起来，哪个更仁义。你可记得我是如何告诉你的？”
皇帝仿佛陷入了回忆，沉思着，说：“你说，仁义就是仁义，不分好人坏人。”
皇帝微微摇着头，颓然坐下：“作皇帝是天下最苦的事，朕很累。”
先生看着他，不置一词。
皇帝又抬头问他：“朕微服至此，未曾声张，你又怎知我在此处，前来求见？”
先生温和地摆手：“听说烟儿被人请走，我放心不下，才一路寻了过来。这才知道原来皇上到了江城。”
皇帝便看着我微笑：“这丫鬟也值得你如此看重？”
我低下头，藏起我的丑脸。
皇帝看着我，多加一句：“既然如此看重，那便看紧一些。”
小指过来牵了我的手，向先生说：“既然是不放心非烟姐姐才特意找来的，不如赶紧一起回去。何况时辰不早了，皇上也该歇息了。”
皇帝失笑：“你倒替我下起逐客令了？”
小指回头横他一眼：“可是不行？”
皇帝微笑反问：“你说呢？”
小指低头，垂下眼睑，抬手整理垂下的一缕散发。我看到她的眼中，有些许的光芒，如，黑色的火焰。
我从未见过黑色的火焰，但这世上若有这种东西，必然是如小指眼中此刻闪烁的，热烈而隐晦。
皇帝只有在同小指说话的时候，才会用“我”而不是“朕”来自称。在小指面前，他的天下，都在她的身后么？
我的眼前浮现出太后的脸，不，皇帝的天下，现在，还是她的。
先生直到出门后才向小指问候：“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小指要顿了一下方说：“好。”
又问：“你们都好么？”
她的眼中，幕布拉起，已遮住所有情绪。
先生却答非所问：“托姑娘的福，今夜烟火灿烂至极，我们都看到了。”
小指不动声色：“哦？”
先生慢慢说：“在这样的日子，特意放了这么精彩的烟火，便是我与震旭这种不相干的人看着，都有些感动。”
小指浑身上下纹丝未动，一言不发。
先生又说：“凤舞九天，自是人间至美至荣耀之事，只是烟火虽美，转瞬即逝，终究这人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就算心比天高，也未必飞得过横阻的银河。”
小指微笑：“先生是怕麻雀变不成凤凰，飞得太高再落下，死得更惨。先生多虑了，麻雀自然变不成凤凰，能成为凤凰的，必不是麻雀。”
先生深深看着小指，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