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眉喜欢绣花,她绣得最多的,是翠竹与花草。至于鸟儿,她绣过喜鹊,白鹤,鸳鸯,黄鹂,但,从来没有绣过凤凰。
我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绣凤凰?她反问我,你见过凤凰么?我摇头,她微笑,慢慢说,她也没见过。
我不懂,那也并不碍着她照着画上的样子绣啊。
孟眉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我记得她脸上的那种淡然,还有她说的那句话:“如果这世上真有凤凰,你说,它是住在多高的云端之上,在那么高的地方,它该有多寂寞呢?”
当时我的年纪尚小,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但今日想来,忽然明白,孤高的凤凰又怎能再拥有凡鸟们的快乐?鸳鸯戏水,雀鸟相啄,那样平凡而唾手可得的乐趣,对凤凰来说,该是多么不可及的梦?
孟眉与爵爷鹣鲽情深,她自然不会再去羡慕云端上寂寞的凤凰。在我看来,她与爵爷所拥有的那一段时光,便是以天下所有的荣耀权势交换,亦不能换。
我亲眼看着孟眉过世后爵爷的伤感,从未因他一度拥有的权势而稍有排遣。
但谁能想到,在爵府里长大成人的小指,却已是皇帝心中的彩凤。
而当爵爷说“另一只凤凰”时,她的脸色,几乎可称波澜不惊,只有嘴角,挂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爵爷的隐语是孟广听不懂的。我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与他已经达成了“不知道便是不必担心”的共识,但这一刻,孟广忽然暴躁抗议:“什么凤凰?明明是个姑娘为什么要说她是凤凰呢?为什么要说另一只呢?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一句话说明白呢?为什么你们总是以为让我好吃好喝我就能心安理得埋头过日子?”
爵爷不说话,他那么平静地毫无所动地端着碗继续吃元宵,因此愈发激怒了孟广。我悄悄拉他的衣袖,想叫他平静下来,但他甩脱我的手,用力吼向爵爷:“我是你的小舅子,是你从小带大的兄弟!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你走的时候那个还在捉鸟打弹弓的小屁孩了!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你有什么理由不跟我说?你看看这一桌上坐着的人,谁能比我跟你更亲?”
他转身指着先生:“他是谁?你兄弟?他跟你从小在一口锅里吃过饭么?他亲眼见过你受过的苦么?他跟你共过什么患难?但是他坐在这里,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看我的眼神象在看三岁的小孩!我不是小孩!我告诉你们,我!孟广!早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告诉你们,过了正月我就去京城考武科,总有一天,我也会有我自己的前程功名,我也会有让你们刮目相看!”
“你!”他忽然又指着我:“非烟!你必须等我!在我回来娶你之前,你不可以嫁人!这个什么狗屁先生,他除了抱着酒坛子喝酒,捏着破笔写酸文,他还会什么?他能给你什么?他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要的一切,只有我,我才能给!”
我简直不敢相信孟广会当着爵爷的面说出这么多话来。一向,他敬畏爵爷如神明,从来,他不敢对爵爷的刻意隐瞒有半句怨言。
但他积攒在心中的不满忽然在今夜爆发,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他是因为对先生的不满而决定不再克制?
我轻声劝:“孟广别说了,大过节的,好容易一家子团坐在一起吃元宵。”
孟广却冷笑:“一家子?!谁和谁是一家子?”
他看着爵爷:“这张桌子上没有我的那碗元宵!从来都没有预备我那一份!”
我庆幸诗情此刻正好过来,正好端着托盘,正好在托盘里装着刚替他煮好的那碗元宵。诗情一定听见了孟广方才说的话,才故意加倍恭敬对他说:“孟少爷,这是您的元宵,趁热吃。”
相处多日,我早看出孟广最不擅应对年轻女子,诗情这么一相请,他便立时手足无措,哑口无言,犹豫了一番,终归是扭捏着,放下怒气,接过诗情手中的元宵。
小指这时轻声说:“另一只凤凰,是太后的亲侄女,她叫庞珈姿。”
孟广要等一等才体会到这话是对他说的。他局促了一下,显然拿不定主意是装听不到还是礼貌地答应一声表示听到。但,他毕竟是孟广,终究,他还是“哦”了一声,面部僵硬地向小指点一下头。
但其实小指这句话说了同没说,无甚区别。
他还是不得不问:“太后的亲侄女,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小指看着他,苦笑:“那或许是因为她同爵爷一样,觉得我是另一只凤凰。”
若不是同她实在不熟,孟广定会再次跳起来发怒,但他有个好处,便是会锲而不舍接着问:“姑娘的意思是……”
小指不再看他,她偏着头看着爵爷,悠然说:“每条真龙身边只能有一只凤凰,而每只凤凰也都会甄选自己要跟随的真龙。无论是真龙还是凤凰,都会因此去做许多必须做的事情。”
孟广其实仍然不懂,但小指语气中的感慨与惆怅,他总算体会得到。他终于闭嘴,讪讪地坐下,埋头吃他的元宵。
我不安地看着小指,细细咀嚼她的语意:她自诩凤凰,却说自有心中待选的真龙。可当今皇帝自然就是真龙,又何来需要凤凰甄选的道理?
她师傅晚晴鼓动爵爷造反,她的话里又带着另立天子的妄念,我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细看爵爷脸色,想从他那里看到祸福的征兆。
但爵爷只是深思地看着孟广,微微皱着眉头。小指那句话,一如微风吹过,在他脸上,不留印记。
爵爷看着孟广吃完元宵,慢慢问他:“想去京城考武科?”
孟广点头,又狠狠看了一眼先生:“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你同烟儿成亲!”
爵爷便问我:“烟儿,你可愿意嫁给孟广?”
我看了孟广一眼,他也正看我,一脸紧张。
我向他抱歉地笑:“对不起孟广,我想,我们是兄妹,无论有没有先生,我们都只是兄妹。”
爵爷于是向孟广摊手:“你听到了么?”
孟广一脸不服气,梗着脖子,正要再嚷叫一番,爵爷伸手止住他:“像个男人那样接受事实有那么难么?你若还这么孩子气,我怎么放心让你进京考武科?”
这话自然点中孟广死穴,他立时闭嘴,努力摆出一副成熟懂事的样子来,不再多说一个字。而我,却惊讶于爵爷竟松口,言语间却是隐隐有赞成孟广离家进京赶考的意思。
孟广脸上也有难掩的惊喜,虽然爵爷随即摆手说贵客来临,有什么事日后再说。可他依旧是一副喜上眉梢的乐模样。
爵爷若说有贵客,自然绝不会有错。
很快门上便报有客来访,爵爷说了声请,很快,庞珈姿便施施然由丫鬟引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