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楞了一下,慢慢回想,才发现,果然,在唱这支小曲时,我会不自觉将“不”字念得接近于“勿”。
我是随了孟眉的发音而如此唱的,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孟眉还是爵爷,都不会将“不”字念歪。
在江城也住了一段时间,我自然也听得出,江城话里,“不”字是绝不会变成“勿”的。
除了孟老夫人。
也许这首歌是孟老夫人教给孟眉的,那么自然,从孟眉学会的那天起,她就不自觉地将歌子里的“不”字唱错。
但是为何先帝竟也会唱这首歌子,并且也唱得带上了口音呢?
皇帝有了答案:“这曲子,朕只听他哼过一次,便是这一次,在他发现了朕就在不远处听着时,也就立时收声不哼了。可是颜震旭……
你说,在先帝的心中,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是不是在他的心中,能作他的儿子的,只有颜震旭?!”
他的不加掩饰的失落,那样明显的妒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无处可去,满溢在每一缕我呼吸到的空气里。几乎令我的心中,也灌满了屈辱与不堪回首的痛楚。
我努力在他的心情跌入深渊前拉回了他:“你想错了,全错了。这首小曲是孟眉教我的。我第一次听她哼唱的时候,爵爷还在作小小的千总,连先皇的仪仗都没有资格见到。”
要过了很久皇帝才不可置信地问我:“你没说谎?”
我冷冷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说谎?你自己说的,我们在这里就是等死。我有必要对一个即将死去的皇帝说谎么?”
皇帝居然笑了:“妙啊!说得好。”他想了想,又问:“这样说来,这竟是一个巧合?”
我慢慢琢磨着:“这首小曲也许是个某个地方流传很广的小调?孟夫人不是江城人,爵爷也不是。或者,他们是先帝的同乡,所以才会唱同一支小曲,还同样把发音唱得怪怪的。”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与孟眉亲如姐妹的我,竟完全不知道她与爵爷的母亲究竟祖籍何处?
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孟眉站在我面前,眼神亲切,笑容温暖。但是我知道她多少呢?她的与爵爷青梅竹马的好时光,她的突遭大祸后努力挣扎爬出深渊的坚韧,她平日里的沉静与恬淡,她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她的一切我以为早就是我的一切,我将关于她的所有都变成了我自己的记忆的一部分,但是我忽然发现,原来我还是忘记了问她,她们究竟是从哪里来到江城的?
那个故事的起点,关于爵爷的过去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想起了身边不则一声的皇帝,问他:“先帝是哪里人氏?”
想不到皇帝的迷茫比我还甚:“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祖籍是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姓什么,我今日叫龙旻,只是因为当初他说自己姓龙。但是如果他选择姓别的,也许我就是是张旻王旻李旻……”
我忍不住吃惊地“啊”一声,没有想到所谓********重整天下的传说里,那身负天命而得天下的先帝,竟连姓氏都是杜撰的。
而皇帝,已经笑出了声音:“哈哈哈哈,一国之君,********,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他的出身?谁能知道?知道的那些人,早就被他砍掉了头,什么都痕迹都抹干净了,除了他想让你知道的,还能留下什么被你知道?”
我的好奇心被激起,倒是真的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忍不住问:“连你也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我凭什么知道?”
“你是皇帝啊,你承袭了他的一切,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他决定了由你替他将这个局面撑下去,你自然应该接手他的所有,包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你怎么会不知道?”
一片沉默,仿佛我身边的皇帝已被我这里所当然的问题问倒。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但仿佛这句话是大铁棍子,直接将他击溃打晕。
在沉默中我再次想起我们正处困境。我本来是冲进了县衙的后院找皇帝帮忙寻回先生的,我想起了先生,他在哪里?还好么?他可会发现我与皇帝已经失踪,他可会找到这个漆黑如坟墓般的地方?
我希望他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找到我。
我不想他抱着我的尸体伤心。
但是,他,还活着么?
江城是如此宁静祥和的小地方,却为何,从爵爷失踪开始,接着是先生失踪,接着是我与小指庞珈姿遭遇暗箭,接着是皇帝被困。
这美丽的小城,究竟藏着怎么样的阴谋与祸心,将我的恬静岁月变成了此刻的无边黑暗。
我想起我昏迷前小指那看着我们的眼神,那种大祸终于临头的眼神。
是的,大祸终于临头。
居然,我要在这里,和皇帝死作一堆。
我在这种等死的人生最后时刻还纠结着孟眉与爵爷母亲的祖籍,去疑惑先皇的来历,我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可笑。
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那是无法抑制的,对自己的讪笑。
而皇帝,也在这时,哼了一声。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哼,他也没有问我。
他叹了声,仿佛是自言自语:“以前都是下面的人揣测朕在想什么。现在忽然乾坤倒转,换了是朕在下面琢磨着,上面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也叹息,但内容与他的完全不同:“只是几天前,正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我在月光下头站着,以为自己会和先生白头到老,在他怀里幸福地死去。没想到连这轮月亮都没有变残缺,我却要在这里,跟你一起坐着等死。”
皇帝继续说:“朕不是普通人,朕是皇帝。而你,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奴才。他们为何将朕同你关在一起?难道在他们心中,你竟然与朕是同样的重要?
这个世上,谁会将你与朕看得一样重要?”
我挺直了背,一丝冷气从心底渐渐爬到嘴角,我抖索着唇,半日才说出来:“爵爷……先生……”
我捧着头:“可是我家爵爷和先生,他们都已不知去向……”
皇帝的声音沉着得不像话,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说自己的生死一如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只能呆呆听着,听他淡淡地说:“你生死未卜,而朕,却结局已定。朕,是死定了。”
我默不作声,心中却也知道,没有人会傻到抓住皇帝又将他放走,放虎归山尚留后患,何况放走君王?
皇帝此时,除了等待救援,再无生机。
可又有谁会来救他呢?他的近侍么?我想到那位慈眉善目,却目光深沉的海公公。不知他是否无恙,是否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主子。
还有那些侍卫,身手敏捷,反应灵敏,却为何会让被他们护卫着的皇帝着了迷香的道,被掳到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若爵爷和先生没有失踪,我相信他们定能拼尽全力寻找皇帝。
可他们如今,又是在什么地方,面临何种处境?
我喃喃自语:“爵爷,先生,他们会来救我们……”
皇帝冷冷说:“是么?你觉得他们不想看朕死么?”
我听得出他口气中的质疑和讽刺,我不想理他,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境遇令得一个人对所有同类都不抱信心。
我不由得心生怜悯,身为天子的尊严与无上的权势,仿佛并不能帮助他找到一点点对善的信心。
我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奏出那么动听悠扬让人心神摇曳的曲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人是怎么对小指情根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