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去看小指,她躺在那里,昏厥着,雪白的狐裘染着殷红的血,触目惊心。我咬着唇,想到当年站在木笼中的瘦弱女孩,问先生:“你认为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捡回的这条命,她为什么要这样不珍惜?浪费在与她毫不相干的仇恨里?”
先生苦笑:“仇恨,这世上太多了。谁都不知道,到底这个世界有多少不甘心和不服气,多少被辜负和被陷害的怨恨。每个人看似寻常的背后,实在藏着太多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烟儿,幸运如你,无法体会身上没有任何羁绊的幸福是多么难求.。
我呆呆看着小指,犹豫着问:“她的仇恨,推着她和你们一起,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小指的仇恨,我知道她的痛苦,我知道她的不甘心,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我更记得她曾说过,她的母亲在临终前,要她好好地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想不出她怎么会忘记母亲的遗言,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先生叹口气,这一晚,他一直在叹气:“有些事,我既然无法控制,也就只能随势而动。将小指引入这个局,只能说,是上天注定的安排。我虽然很抗拒这样的安排,但是……”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目光转动,望向了躺在一边的晚晴。我心中一动,忍不住也看向她。
前朝的公主自然有足够理由去覆灭一个毁了她一切的新皇朝,利用一个无辜的孤女,对她来说,恐怕不需任何内疚挣扎。
我惴惴不安看着先生,问他:“你是说,杜晚晴看中了小指,要利用她复仇,而小指,也愿意由她利用,因为,她心中也有泼天的仇恨?”
他看着小指苍白的脸,沉声说:“正是。”
先生看上去一脸平静,却在看着小指时,目光中有不忍。
他说:“张常发自己靠出卖旧主才作了皇帝,所以时时刻刻提放自己的手下会学他的榜样造反,杀起旧部来真可说是不遗余力。
他登基已有多年,但那条专作人口贩卖的西市大街上的犯官家眷,从不见少,甚至,越来越多,多到惨状直如地狱。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回京城,走过西市大街,小指就站在木笼里,举着片磨薄磨尖的石片,要将自己的脸割破时。
那时正是正午,太阳照得人眼睛发花,我骑在马上,远远看过去,只觉得这一切荒谬到无可思议。”
我垂着眼睑,回想那个瘦小的女孩子决绝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冷。
面对过那样残忍的命运,事后无论如何反击抗争,谁又能质疑什么?
先生继续慢慢地说:“我知道她是莫家的女儿,她长着一张莫家人的脸。我知道庞欢已对莫家动手,如果震旭当时救下了她,与庞欢的战局,便正式开始。
我正要劝震旭救下她,没有开口,他却早已看到,并且已经出手把她救下。
我发现我什么都不用做,震旭就将我盼着他做的一切都完成了,他把小指从那个地狱里带出来,将她留在府里,留在了他的身边。
小指的爹爹莫大年得罪了庞欢,他是前朝老臣,名气虽大,但张常发并不倚重他,庞欢随意捏了个罪名,他便只能任他宰割。
我知道,只要震旭出手救了小指,庞欢便会立时将矛头对准震旭。
我原本拿不准震旭的主意,他刚刚丧妻,毫无斗志,虽然奉旨回京,却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会不会就此沉沦下去,谁也无法知道。
但他一进京就救了庞欢要杀的人,既然他将莫小指带回了府,那么从那时起,他便只能留在朝堂与庞欢斗,斗个你死我活。
而小指,她既然跌入了漩涡,自然也就无法脱身。
我本不想打她的主意,她只是一个孩子,无家可归。可她既然是莫家的孩子,是震旭愿意伸手救助的女子,她只能被看成计划中完美的一环。
为了她,我们做了很多事。最难的,是将她的父兄救了出来。”
我惊愕地抬眼,小指的父兄,在流放的途中染疾而亡,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事实,但先生现在却说,他们被救了下来?
我想不到先生有这么大的本领竟然将朝廷的重犯掉包,却也想到,若非如此,就算他们看中了小指作为计划的一部分,倔强孤傲如小指,也不会甘心成为棋子。
既然能从流放途中救了他们,又做出天衣无缝的病死的假象,想必也是破费了一番功夫的。
我问先生:“小指的父兄被你救了下来,所以为了报恩,她将自己变成了棋子,任你们摆布?你们安排她在湖边邂逅皇帝,又安排她带着皇帝来到江城。可是你们算来算去,却没算到,小指毕竟是人,她有自己的感情,她终于还是被皇帝的深情感动了,到头来,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出去。”
我长叹一声,看着先生,一时间竟是语塞。
我能说什么?
我苦笑着说:“这世上人人都逃不过爱恨的纠缠,即便是小指,即便是先生你,既然是人,自然有恨有爱,无可摆脱,是么?”
先生低声说:“谁又能做到心无挂碍?谁又能真的铁石心肠?爱一个人,掏心掏肺对她好,那种滋味,比起被仇恨日夜噬骨难消的痛楚,如天与地般高下分明。
小指她与龙旻日久生情,我想,这些日子,对她来说,一定也是备受煎熬。
她背叛我们的计划,对她来说,就是背叛她的家人,将她的父兄推入绝境。而她若背叛皇帝,又是背叛了她自己的至爱。
我真后悔,如果我能早些醒悟收手,她也不会在这里……”
我抓着他的语意,问他:“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难道她的家人,始终都被你们当作了要挟她的人质?”
先生将脸转到侧边,避过了我疑问的眼神,才说:“小指的父兄虽然被救,但我们为防万一,不曾将他们送回京城与小指团聚。事实上,他们一直是在我们的监视下,随时受我们指令行动。”
我觉得恶心。
为了报仇,就可以做出这些不择手段的事情?
我不由得说:“再大的仇恨,你们也没有资格对别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骨肉分离不得相见已经很惨,你们还要令无辜的女孩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色相去引诱皇帝,你们好狠毒,好阴损。”
我的胸口憋着一股气,令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但先生说:“也许我早该死了,做了这些该死的事情的人,除了该死,还能如何?”
他说话的声音太平静,一个人说到死的时候为什么可以那么平静?平静到我听出了其中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味道?
我手心的解药,那唯一的一枚解药,也许在他将它交给我的时候,已经决定,要留给爵爷了吧?
他请我断个生死,而我,我已在方才,冲动地断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