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孟眉第一次唱起那支《不须归》小调的时候,我仍是丫角女童,世事在我眼中,仍是一片澄明,虽经离丧,依旧无法懂得那小曲词意中的无奈。
而今夜,对着这惨淡愁城,我竟是不能自已哼唱出这小调:“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不须归,不须归,最后总是土一堆……”
不须归,不须归,究竟有谁真能看破这红尘,究竟有谁会舍得那一生的志向,究竟有谁能把寂寞当作天地的作陪,究竟有谁会甘心人生尽头那最终的土一堆?
我坐在我人生的废墟上,将这曲子轻轻哼唱。
我是唱给自己听,亦是唱给先生听。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我愿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管他是否还能听到,我哼唱的这支曲子,是为了我与他,最后的分别。
我希望他还能听到,他这一生错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我不想他再错过这最后的离歌。
外面有风声,越来越大,由远而近,呼啸着逼近,如怪兽的低吼。渐渐又有了雨声,倾盆大雨迫不及待拍打在这简陋的屋顶上,劈啪作响,没头没脑地敲打成一片,令人心悸。
风雨声里仅有的残烛终于烧尽,悄无声息熄灭,将一切归于黑暗。
我甚至连站起来寻找火折的心思都没有。就这样呆呆守着爵爷,等着他醒转。
爵爷,你也有无法面对的东西,那些背叛,那些阴谋,那些难分真假的兄弟情,你会不会怨我,将你救醒?
会不会宁可,就那样昏迷着,混沌着,去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纵有千般不好,却有着你一生所爱。
不须归,不须归,那么喜欢这首小曲的你,是否会怨恨我,将你召回?
我听到轰隆隆的雷声,还有闪电,偶尔将刺目的光劈向我,让我炫目,不,失魂。
我觉得冷,我要过了很久才恍然发现自己身上已被大雨浇湿。原来这破库房的屋顶已是千疮百孔。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苦笑着。撑着站起来,想要找些东西,替爵爷先生遮挡身体。
又是一个焦雷,震得我心头乱跳。
我用手擦一把脸,将脸上的雨水擦去。定了定神,正要摸黑寻找,闪电猛然撕裂黑暗,我忽然看到皇帝惨白的脸,就在我的身后。
他醒了。
没想到,竟是他,醒了转来。
那一瞬,我与他对视着。
他的脸上血迹污浊,将他清俊的脸染得一场狰狞。我下意识握紧了双手,浑身紧张地戒备着。
他在隆隆雷声里问我:“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却听他下一句话是:“小指在哪里?”
我默默凭着记忆将他带到小指面前,他蹲下身去,那么黑的地方,真不懂他为何能看上那么久?
我在身后向他说:“给她服了药,也许能无碍。你呢?”
他冷笑了声:“朕的命很硬,你放心,死不了。”
他不知在做什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正在疑惑,他已对我说:“走吧。”
我的手被他拽住,他大步向外走,拖得我踉跄。我急忙挣扎:“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他们。”
他颇为愤怒:“朕叫你走,你敢抗旨?”
我终于挣脱出我的手,急忙向后缩。我摇头,然后想起他不能看到,才说:“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一定会抗旨。”
他闷哼一声,不再理我,他的脚步声异常沉重,我这才醒悟,急问道:“小指呢,你带着小指?”
他不置可否,又哼了一声。
我听到开门声,风和雨在门开后卷了进来,竟有些泼洒在我的身上。
我追出去,对那个飘摇的身影喊:“那么大雨,她会死的。”
他并不理会,我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咬了咬牙,追了过去。
浑身早就湿透了,但被大雨一浇,才知道在屋子里便如在天堂。外头的雨太大,打在身上,竟令肌肤生疼。
大雨令人睁不开眼睛,即便睁得开,我也已无法分辨皇帝的行踪。我只能盲目地顺着一个方向追出去,跌跌撞撞奔跑着,喊叫着。
皇帝根本不曾追到,我却已经筋疲力尽。嘴里的喊叫,也变得含混不清。
我垂头,在雨中溃败。
白莲般清冷的小指,也许,再也无法回转我的世界。多年前爵爷救她的时候,若早知今日的结局,是否还会毫不犹豫,替她出头?
这些年来,她又是在用何种心情看待这个世界呢?
她甚至连将脸划破借此摆脱命运纠缠都无法做到。她的姿容决定了她对先生与晚晴的计划的作用,而她只有保证自己有用,才能保住自己父兄的生命。
为什么会是这样?被亲情家人,一步步牵着她走入今日的厄运之中?先生说,小指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却无法相信,这样悲惨地作为棋子生活,会是她甘愿所为。
我拖着冰冷麻木的躯体,带着想到生疼的脑袋,举步维艰,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回那库房的。
我竟然还记得关上门,将风雨尽量挡在外边。
但我自己却如同一大块正在融化的冰,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渍。
我摸索着,小心翼翼不要踩到任何不该踩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不,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坐等。
等爵爷醒来。
我忍不住叹息,却忽然惊叫。
猝及不妨的光亮令我惊诧,我猛然转身看身后的光源,那跳进我眼眸的脸庞令我喜出望外。
爵爷举着火折站在我身后,火光衬得他面目生光。
我不由得欢呼:“爵爷,您醒来了?”
火折的光落在先生的身上,爵爷若有所思看着先生。
先生此时的样子,与爵爷昏迷前一样。可天知道,这几个时辰里,发生了多大的翻天覆地的变故。
我不由得黯然,轻声对爵爷说:“先生他……”
我竟然说不出后面的字句,低着头,嗫嚅着,直到爵爷问我:“皇帝和小指呢?”
我指着门外:“就在你醒来之前不久,皇帝醒了过来,将小指带走了。”
爵爷在看先生的情形,问我:“他怎么会中毒?是皇帝么?”
我摇头:“不,他自己吞的毒药。”
这话说来简直莫名其妙,但爵爷却不再多问,将先生背起,就拉着我向外走:“回去再说。”
我犹豫一下:“那晚晴?”
爵爷想都不想:“先回去。”
我还在踌躇:“外面风雨很大……”
爵爷却已大步走出去:“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心头一跳,尖声问:“先生,还有救么?”
我没有听到爵爷的回答,或者,他说了,但闷雷与风雨声,将他的话湮没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