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门外的窸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与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门被人推开时发出的吱钮声，然后我听到海公公庄严地宣布：“圣上驾到。”
但是我没有动，爵爷也没有动。
没有臣服的臣子跪接的皇帝仿佛并不介意，海公公的叱责只在如水滴落入火堆满戛然而止。
有轻轻的脚步声，停在我们背后。
屋子变得明亮起来，那是海公公带进来的灯盏正卖力地发出的亮澄的光。
皇帝的声音很愉快，我猜，他是笑着说的：“好一个久别重逢主仆情深的动人场面。”
没人有理他，他却不恼怒，又道：“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朕来了，你说吧。”
爵爷这才将我轻轻推开，面对面站到皇帝面前。
我悄悄退到爵爷身侧不远处，紧张地看着他与皇帝。
皇帝挺立着，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大马金刀坐下，又催了他一遍：“怎么？看到朕，就把要说的话都忘了么？”
爵爷扫了一眼海公公：“让他出去。”
海公公的脸上毫无表情：“皇上，此人甚是险诈，不得不防。”
皇帝笑着挥手令他退下，他笑得太多，反而令我心慌。
海公公退出门外后，不忘将门带上。
皇帝又望着爵爷：“他走了，你说吧。”
爵爷走到皇帝面前，直挺挺跪下，然后开口：“小指不是烟儿杀的。”
皇帝看了瑟缩在爵爷身后的我一眼，目光冰冷，但脸上笑意更盛：“巴巴地把朕叫来，向朕跪下，就为了这个丫头？就为了说这句废话？”
爵爷也扭头看我，令我被皇帝目光扫过后倍觉阴冷的身体渐渐恢复暖意。
他轻声说：“烟儿永远不会动手杀人，尤其是小指。我将你叫来，是为了告诉你，放她走，她不是任何人的替死鬼。”
皇帝冷哼：“那么你也相信她的鬼话？你也相信，是庞珈姿在捣鬼？”
爵爷点头。
皇帝大笑起来：“就凭你们一面之词，就要朕放过她？”
他边笑边问：“如果朕不答应你呢？如果朕一定要杀她呢？”
爵爷不动声色看着他，如深渊般的眼眸里，映着皇帝笑得太过夸张而有些变形的脸，那张脸，被眼眸中跳动的黑色的火焰包裹着，越发扭曲，狰狞。
皇帝又笑了片刻，方说：“以前，朕还有一位好先生的时候，他曾教过朕，要学会用敌人的脑子思考。
他确实很有本事，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所以朕也一直记得他的教诲，当朕一听孟广说你要见朕，就已经料到，你将朕叫来，只是为了救你这个丫鬟。
为了她，你会跪地求情，但是如果朕仍不答应，你就会挟持朕，逼朕放她，是不是？这才是你把朕叫来的本意。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朕他在哪里，你只是想替她找一条生路，是不是？
事到如今，你什么退路都没有，什么人都依靠不上，你除了自己豁出去，还能有什么办法替自己在意的人找出条活路？
谢天谢地，你终于替朕找到了杀你的理由。从那么久之前开始，当朕决心要杀死你的那天起，朕就在苦苦寻找一个杀死你的理由，现在朕终于得到了，朕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以忤逆罪将你处死，再也无需担心滥杀功臣会令朕背上不义之君的骂名。”
皇帝的话令我惊讶，我吃惊地看爵爷，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一丝悲哀。
他勉强笑了笑，嘴角噙着苍凉苦涩：“将非烟送到这里来，是你早已计算好的？就是为了逼我走这一步？”
皇帝轻笑：“谁叫你始终不肯招认自己是逆党主谋，朕总要想点办法，帮你走出这一步。”
爵爷垂下头：“既然早已料到我的计划，为何此刻事先说破？”
皇帝摇头笑他：“朕只是忍不住想让你知道，朕并不蠢，即便是再过片刻，朕会成为你手上的人质，看起来既丢脸又懦弱，但朕并没有输。
朕只是为了给你这个机会做完这件事。
你一定会做的，因为你在乎孟非烟，所以你明知是个陷阱你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你知道这么一来，孟非烟就可以活下去，用你的命换她的命，你这种人，会觉得死而无憾。用她换你的命，换朕的好名声，就买卖，就算是朕，也会觉得值得。”
爵爷深思地看他：“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刺客，真的杀死了小指了么？”
皇帝嗤笑，反问他：“你说呢？”
爵爷叹了一声，却不再说什么。
皇帝看向我：“孟非烟，你真是个幸运的人。有时候，连朕都觉得，非常羡慕你。”
我望着他：“幸运？羡慕？”
这是哪门子的幸运？如果这也是幸运，那什么是不幸？
我跪了下来，跪在爵爷身边，也跪在皇帝的脚边，我向爵爷说：“爵爷，没有你同行，我绝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这里。”
我又向皇帝说：“为什么一定要爵爷死？为什么不能放他走，就当他已死。给他一条生路，不看在他曾有的功业，只看在，他曾经救过小指，曾经抚养小指，他也是小指的家人，不该受你如此错待。”
爵爷望向我，试图阻止我说下去，急着打断我：“烟儿，想想我要你买的女儿红……”
我抬着头，看爵爷：“不，爵爷，如果要我用你的命换那一坛女儿红，我宁愿流****自己的血。”
我又望向皇帝那冷峻的脸：“我没有别的办法救爵爷，我只有假装相信地牢里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只有相信你是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在乎小指。
我知道没有人会一边喜欢一个女人，一边把她的家人送上死路。
我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你，不然……”
皇帝冷笑：“不然你就打算死给我看？孟非烟，朕真佩服你，永远都会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蠢事！”
我微笑：“我是蠢人，自然只会不停做蠢事。我一直都在找死，这一次，就当我终于没有运气再逃出生天吧。”
皇帝怒喝一声：“那就去死吧，和你的爵爷一起去死！朕不在乎小指怎么想，朕绝不会受你这样的贱婢要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