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寻听了一遍,觉得也不过如此,只是一些静心的法门,无非是“凝神静气”一类。只是碍于爷爷的要求,又询问了几遍,终于记的牢固。老人又考较一番,觉得方寻已经领会了这段口诀的意思。不禁满意的道:
“爷爷当年可是费了好几天才明白大概的意思,想不到你竟然这么快就领悟了祝由心诀的根本。看来你和祝由术还真的是有缘,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先练习下吧!至于这本书,先不要看,等你真正的将心诀练好了,自然水到渠成。”
老人说完,站了起来,俯身将放着祝由术的木盒又推到书架的下面。径自离去了。
方寻晓得爷爷是去睡了,这才静下心来,盘坐在爷爷的太师椅上,心中默念着心诀。渐渐地呼吸匀长起来。心中的杂念纷纷,却没有摒弃这些,而是顺着这些杂念将思绪发散开来。按照心诀上所说的,将每一个杂念都深入的想一遍。
“真难啊!开始还以为不过如此,谁知真个做起来却恁地艰难。才将一个念头理顺,却又忘了另外的几个念头,正要静下心来,那些念头却又重新浮上心头……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回房里吧!”
起身护着烛台缓步穿过堂屋的药材堆,去了自己的小屋,又打来热水泡脚。之后将水盆推到床下。方寻坐在床边,床对面有窗。窗下是一张长条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除此便只剩下刚才摆上的烛台了,屋子并不大,却很干净。
方寻长吸一口气,遥遥的吹熄了蜡烛。这才盘坐在床上,开始练习祝由心诀。
…………
清晨醒来,伸个懒腰。
“好舒服啊!”
方寻练了一夜的祝由心诀,虽然依然杂念纷纭,却是觉得心头好似卸下了什么东西一样,浑身的轻松。虽是没有睡觉,却也毫无倦怠。
站在宽敞的院中,听着外面叽叽啾啾的鸟叫声,晨风吹过屋后山林的呜呜声,闭上眼,深深的吸吸着那清新的空气。只觉得心中突然的空白了起来,只余下了那一片悦耳的声音,什么医术,什么祝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约半晌,又好似才过了片刻,睁开眼睛,只见太阳正冒出半个头来。方寻抻腰露腿,前俯后仰,做出数十种动作来,正是医书上的一些祛病强身的导引法门。
良久,动作结束,却见日头早已升到山头之上了。静立片刻,搅舌吞津,吐了一口长气。
回过头来,却见爷爷早已经起床了,正在择菜,淘米,将要做饭。
急忙上前去,将这些活儿接过来,之后方寻在上掌厨,老人在下面烧火,一顿饭很快便做好了。
起身去倒了洗脚水,又洒扫庭院,这才去洗漱。
方寻又跑回去叫醒了父亲。睡了一夜,方父已经完全清醒,也不说话。父子二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来到方老先生的小院。
早饭每次都是这样沉默,方寻想了想,开口道:“爷爷,我练了一夜,还是没有完全摒弃杂念,为何早上还是这般精神?”
方老先生眯着眼笑呵呵的说:“寻儿你现在之所以感觉这么好,只是因为你的精神得到锻炼了而已。人之一体,有精、气、神、魂、魄、意。这就是六合。它们彼此关联,你凝心静气,其实就是练神的过程,神完气自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些和医书上的养生法是有区别的,医书上讲究的是抛开杂念,而这里却是故意的利用杂念来锻炼人的神念。说到这,就涉及到两种练气法之争了”
看了一眼方寻,又看了一眼方寻的父亲,缓缓的说道:“寻儿你练过不只一种导引术吧?要说起来,你爹爹可比你会的还多呢,你有空可以跟他学学。”
方寻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只见方父还是那副酒意阑珊的样子,但方寻却知道父亲是清醒着的,光看他早晨走路时一点也不打飘儿便能知道。只是没想到父亲居然也练习过很多导引术。
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爷爷你还是给我讲下那两种练气法吧!”
方老先生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的说道:“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一群无聊的家伙们在争论而已。一些人认为要摒弃杂念,抱元守一,由内而外,这样可以练精化气,练气化神。另有一些人认为顺其自然,追随杂念,由外而内,借由分散神意而达到锻炼的目的。其实都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要不是你从小练习导引术,我也不会这么早教你祝由之术。要知道,人的精气神都是相互依存的。祝由之术最耗心神,若是不顾自身的体质就妄用祝由术,只会虚耗精气,反害己身。”
“要真个说起来,你爹爹当年可是出类拔萃,不仅医术高明,还是远近闻名的猎手,真提起他来,哪个不称赞几句!这也是他打小儿就热衷于医书上的导引术,勤练不辍。因此上才得了一身蛮力。又兼精通了祝由术,自然而然就精神饱满,百病不生。可惜,现在,唉!”
方寻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父仍是一如既往,也不见换过什么神色。眼见饭快吃完了,匆匆地扒了几口,摞下碗,径自推门而去。
方寻知道,他一定又去酒馆了。
远远望过去,只见那一抹朝霞之下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轮廓,那里正是村里唯一的酒馆,也是村子最外围的一户人家。
出了酒馆再往东,就是一座小桥,走过桥对面的河滩,便是绵延的山道。山道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开垦,已经平整了许多,时常有小贩从城里挑来货物沿途售卖。方寻从小就没出过远门,那山道却也只走过几里而已,但他知道,这山道的尽头便是青丘城。
“寻儿,来,咱爷俩把桌子抬出来,待会儿就有人来看病了。”
方寻收了思绪,急忙跑去搬桌椅,摆上纸笔,又跑去堂屋看了看,药材却是不多了,心想过些天就该去采药了,现在先去几户猎人家里看看有没有药草。
村里的孩子们虽是不大与方寻接触,但是大人们大多还是对他很好的。也许是因为他是方老最疼爱的孙子,但更多的是怜悯他的身世罢。方寻常常这样猜测道。
村子虽然没有名字,也不在青丘山脉的最深处。但是附近一带的物产却也是极为丰富的。且不说那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光是那随处可见的野草小花都可能是罕见的药材。
经常可以见到一些背着药篓的采药人往返于深山。
方寻也经常这样独自去采药,只是他年纪太小,不曾到得青林山的深处,更别说那青林山外那一望无际的峰峦了。
村子很小,虽然那些有名字的大村镇也时常有人来这里看病,但终究也只是山村而已,方寻日常接触的也仅是一些小病。用药很是简约。村里的猎人们多蒙照顾,便时常在打猎归来时顺手采一些常见的药草带到方家。这其中尤以隔壁的赵大叔为最。
赵大叔是五年前来到这个无名小村的。当时他身染重病,流浪到这里,冻馁欲死。多亏方老将他从山林中拖回来,精心调治月余方才转危为安。赵大叔醒来后也不说什么,只是数日后砍树伐竹,在方老爷子的隔壁盖了一间小木屋,从此居住了下来。
经过几年的修缮,木屋早已不复当年破败的样子,又筑了一圈围墙。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宽敞的院落座落在方家隔壁。院子后面则是一大片竹林,墨绿的叶子犹如一把把利剑攒在一起。
为了报答老人的救命之恩,赵大叔对方家很是照顾。山村里没有农田,因此上都是村里的汉子们去城里或者别的村子用猎物换来米面。方家虽有银钱,却无处购得,只好每次委托赵大叔代劳。赵大叔一身蛮力,能在肩上堆上两布袋大米走上几十里山路仍然脚步轻快,毫无倦怠。而方寻也从小就对这位神秘的叔叔很是好奇,经常到赵大叔家里去玩儿。有时在那里向赵大叔学习做各种捕猎所用的陷阱,有时将院子后面的竹枝折下来做成扫帚,有时听赵大叔讲那些人情事故……
方寻这样回忆着,脚步却是不停,片刻便来到了隔壁的赵大叔门前。赵大叔虽是孤身一人,院子却也收拾颇为干净。
今天正是他打猎回来的日子。
院门大敞着,方寻也不敲门,直接走了进来。这也是他和赵大叔熟识的缘故,换做别人,恐怕早已被吼出门了。赵大叔是个性子暴烈的人。
“方家小娃儿来了啊!快进来,看我今天打到了什么!”声震屋瓦。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从堂屋大踏步走出来。只见他枣红色的面庞,一对浓重的眉毛最是引人注目。方鼻阔口,眼赛铜铃。髭须凌乱,头发蓬松,双目却是极为清澈,仿佛能射出电芒。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方寻却是不怕他的。赵大叔也从未瞪过他。
“小娃儿先进屋坐着,我去拾掇一番。唉!在山里把盐巴丢了,几日来只是烤肉吃,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赵大叔径自去了厨房,乒乓之声不断传来。
方寻嘴角上扬,轻笑着。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只见堂屋里一个大大的竹笼放在地上,极为醒目。方寻凑上前,透过细密的竹片,向里面看去。
竟是一只狐狸!!!
方寻不由得大惊。心中怦怦乱跳,耳边又响起爷爷给他讲过的种种故事,那些才子遇上仙狐,秀才邂逅狐妖的故事不断地在脑中回想。
其实他倒也没什么歪心思,小小年纪就想着能够邂逅狐仙,成就姻缘。而是在老人所讲的每个故事里,狐狸都是通灵之物,狐仙更是具有法术的。因此他一见到这只小狐狸,就下意识的以为这是狐仙。
只是狐仙又怎么会被捉住呢?许是遇到危难了罢?书上不是有很多狐仙遇难被人所救,事后报恩的故事吗?他心里开解道。看着小狐狸才两尺来长的身躯微微颤抖,蓬松的大尾巴蜷缩在身前,只露出黑油油的大眼睛怯怯地东张西望着,愈发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方寻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小狐狸。这时那只小狐狸试探着抬起头来,大概是在好奇眼前的人怎么半天没有动静。
看着小狐狸弱不禁风的样子,方寻不由失笑,暗忖道:“我却是痴呆,哪有那么运气,见到一只小狐狸便怡怡是狐仙了。若真个如此,岂非天下所有的狐狸都成了仙?”
这样想着,不禁叹道:“可惜你并不是有灵之物。估计赵大叔也只能卖了你,所幸你身小体微,皮毛不值几钱,却也免得受苦。”
方寻也只是嗟叹一番,毕竟这是赵大叔的猎物。况且既然从医,又怎会嫌生畏死,自来医家无情,说的就是从医之人见惯生死,晓得命运无常,不轻动恻隐。所谓医者也仅是与天相争,寻那一线生机而已。所以他见这小狐狸,虽是叹息其将死,却也不为所动。
咚……咚……咚……
脚步声仿若闷雷。那赵大叔已然一阵风也似跨入堂屋,随手捞过一张小桌子,将一大盆卤肉摆在上面,又进内室翻找片刻,拎出一个酒坛子。这才长呼了一口气,笑道:“小家伙,要不要也来一碗。”
方寻道:“赵叔却又打趣来,明知道我例来不喝酒的。对了,这只小狐狸是怎地一回事,才这么小,也卖不了皮毛。若只是射杀岂不省事,却费心捉来?”
赵大叔叹息道:“你当我闲来无事,去捉这头小畜生来?这只是在山上捡到的。当时旁边仅有一滩血迹,想来是遭遇天敌,只因我路过惊走了对方,这才逃得性命。不过终究还是受了伤,我看它动弹不得,若是不理,在那深山中恐怕命在顷刻。也就把它带了回来。算是送给你玩儿了,正好它也有伤,就由你来照料罢!”
方寻心下暗喜,却也诧异,忙道:“赵叔你不卖了它吗?”
却听得赵大叔哈哈大笑,道:“你当赵叔是这么小器的人么!这小东西纵然卖了又值几钱,况且我一个人过活,哪里需要太多财物!”
方寻听了此话,也不跟赵大叔客气,只顾着逗弄小狐狸,果然见到小狐狸的腿脚不太利索,小心的拨开狐狸的毛发,果然见到一条狰狞的伤口蜿蜒其上。伤口已然泛着白色,周围也没有多少血迹,想来是清洗过了的。只是还没有结痂,想来是赵大叔回来的路上捡到的。
那赵大叔似乎想到什么,随口说道:“这头小狐狸倒也奇异,看其形状,应该是最普通的赤狐,偏偏通体火红,并无杂色,当真少见!”
赤狐又称火狐狸,是最普通的一种狐狸,分布极广。体纤尾长。头、躯、尾呈红色。腹部毛色较淡,多现黄白之色,四肢毛色较深,多呈褐色或棕色。尾尖呈白色。
方寻之前只顾着惊异,却也没有仔细的观看,而且小狐狸自始至终蜷缩在笼子里。这时他拨开小狐狸的身子,才发觉果然是通体赤红色。连赤狐尾尖标志性的白毛也没有。似乎是碰到了小狐狸的伤口,它颤抖着,乍一看,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
方寻道:“果然奇异。不过我更奇怪的是,赵叔你居然会为这小狐狸清理伤口,可不像你的行事。”
赵大叔也不辨解,只是淡淡的说道:“换了你,也会这么做的。”
方寻嘿然一笑,又道:“对了,昨晚爷爷已经开始教我祝由术,以后我也可以成为爷爷那样厉害的大夫。”
赵大叔搁下筷子,端着酒碗,仰头若有所思。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五年了啊!”
半晌,才转颜笑道:“难怪古人说‘逝者如斯’。一眨眼间,已是五年了,记得刚来这里时,你还在和泥巴玩,如今却将要继承方老的衣钵了。想到当初,却还仿如昨日!”
方寻道:“赵叔怎么也做这般小儿女姿态,亏得平时这样教我?”
赵大叔听得此言,本就枣色的面庞更是红的犹如滴血也似,佯怒道:“你这小娃儿也来取笑我,当真无状,该打!”
方寻也不着恼,仍自笑道:“赵叔怎会与我置气,况且以往问起你的往事,你总一语不发,现在却来感叹过往,怎不叫人心疑?”
赵大叔叹息道:“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正如你学那祝由之术一般。想来方老在此之前也是不对你说罢。有些事,到了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既然不对你说,便是时候未到。你回去帮衬方老吧,我今早回来,在酒馆售卖猎物时,见村里的十几个猎人正从山道那边过来,个个血人也似,想是碰到厉害的野兽,受了伤。”
赵大叔顾左右而言他,方寻也不追问到底,装聋作哑是大夫的本能。也正是因为是自己亲近的人,才要询问,以冀能略尽绵薄。若是换作是有秘密的疾患,则是唯恐知道了疾患的秘密。打棎疾患的私隐更是一大忌讳,自古以来,死在这上面名医不计其数。
方寻提着竹笼子和药草回来,推门一看,果然见到院里的长条石凳上躺着数个伤患,胸膛上敷着草药。几个从别人村里来的患者,都远远的坐着,议论纷纷。
“寻儿,你快去磨点药粉,是‘止血散’!还有……”老人正说着,忽听“嘭”的一声闷响,半掩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