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质问吕不韦
公元前239年仲春时节,嬴政的弟弟、长安君成蟜在进攻赵国的军事前线反叛降赵了。
满朝的文武大臣都记得,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冷飒的秋风一起降落到蕲年宫秦王的御案上的。从前线驰马奔回来的军侯把一张布告呈给嬴政,嬴政接过来一看,是四下传布的讨伐他的檄文。多少年以后,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开头的那句话:“长安君成蟜布告内外臣民悉知,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后,乃他妾之庶出,窃咸阳之主器……”他的手抖索得如同风中战栗的叶子。他把那册檄文抛掷在地上,竹简的散落声与他的咆哮声一起裂帛般地冲入大臣们的耳畔。
大臣们发现嬴政的那张面孔,不再像往昔那样如同新铸的钱币一样光泽动人。这位事必躬亲的一国之君太累了,他每天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御案边,审阅的奏章竹简有一百几十斤。他的脸色有如初霜掠过的树叶般渐渐发黄了,只是那双鹰鹫般锐利而明澈的眼睛还炯炯闪光。
就在嬴政气得浑身颤抖的时候,秦国的军侯又来禀报:秦国的长子、壶关二城在成蟜叛军凌厉的攻势下已经陷落。几乎不约而同地,嬴政和大臣们发出惊讶的叫声。
嬴政叫道:“相国吕不韦!”在这种时刻,国君的每一句话都会令人毛骨悚然。吕不韦从群臣的队列中跨出一步,跪拜在堂下说:“臣在。”
“你举荐成蟜为副将到前线劳军催师,他反叛降赵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嬴政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质问吕不韦。离吕不韦最近的几位大臣看到,这位权倾一时的文信侯已面红耳赤。吕不韦镇定了一下情绪,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应拿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才能维护住往昔的尊严。
吕不韦朗声答道:“启禀大王,自古人心难测,成蟜何以反叛,别说臣下,恐怕大王你也难以明察。以臣下之愚见,当务之急并非查明成蟜反叛的缘起,而是火速发兵荡平叛军、收复失地。”
群臣觉得当务之急确如吕不韦所言,因此都点头赞同。
嬴政也看到了文武大臣们的态度,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那好,寡人就先不追究荐举成蟜的责任了。吕不韦,你说说由何人统兵荡平叛军、收复失地。”
吕不韦知道,嬴政刚愎自用,不能拂逆他的主意。他答:“大王高瞻远瞩,知人善任,还是由大王钦定吧。”
嬴政扫视了堂下的群臣一眼,问道:“孰能替寡人统兵荡平叛军、收复失地?”
堂下鸦雀无声,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有自告奋勇者。谁也不清楚成蟜领了多少人马降赵,如果叛军和赵军会合在一起,那将势如洪流,难以抵挡。在这种形势下,这些文臣武将都不敢贸然领兵。
嬴政拔高声音又问了一句:“孰能替寡人统兵荡平叛军、收复失地?”
堂下依然沉寂。
吕不韦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成蟜到前线劳军督师,是他荐举的。成蟜反叛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因此他应当将功补过,领兵去平定。更重要的是国君与他有那种血缘关系,他不挺身而出,还等何人?
吕不韦反复掂量了一阵,终于说:“启奏大王,臣下愿领兵。”
这大大出乎了嬴政的意料。这位国君此时望眼欲穿地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但他不希望这个人是吕不韦。对于吕不韦和赵姬的关系,嬴政从小时候起就有所耳闻,他不愿意高贵的母后为别人所玷污。他对吕不韦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更不相信他是吕不韦的骨血,认为那些传闻是别有用心的无稽之谈。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没有亲政的十年间,这位擅权的“仲父”对自己的轻慢与要挟。有些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还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些文武大臣言必称“吕相国”或“君侯”,好像他这位一国之君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这种时候,如果是别的朝臣主动请缨,嬴政肯定要大加褒扬,拨兵二十万。现在却是吕不韦——他所不愿亲近的人。他找不出理由反对吕不韦统兵。他希望成蟜的叛军像昙花一现那样被剿灭,但不愿胜券操在吕不韦手中,至少他不能让吕不韦轻而易举地凯旋。
嬴政用眼睛扫视了群臣一眼,说:“传寡人的诏令,由相国吕不韦统兵五万,开赴屯留前线。”
如果是别人下令拨发五万兵马,吕不韦肯定要讨价还价。五万,太少了。战国后期,秦国对外用兵,都是大规模的阵地战,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吕不韦清楚,现在他是替自己的儿子去卖命,而这个儿子正在想方设法地钳制他。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在他曾倚重过的蒙骜正指挥着三十万大军对赵国作战,他可以借助这部分兵力。
想到这里,吕不韦镇定自若地说:“遵旨,请大王静候佳音吧。”
翌日上午,在一阵疏一阵密的秋雨中,吕不韦坐在战车上统领五万兵马出了咸阳城。等到达与赵国交战的前线时,已是云开日朗的第二天下午。大将军蒙骜,副将王翦、李信、内史腾都受过吕不韦的提携,他们很热情地为吕不韦接风洗尘。军帐中镀满了夕阳的余晖,那种金光四射的暖意,让人感到这里仿佛不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战场,而是丝竹之音绕耳的王侯之家。将军们看到,吕不韦的脸上布满了冰冷,浮肿的眼皮遮挡住了有光彩的双眸。吕不韦的这副神态表情,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他们的相国,从来都是昂首阔步、神采奕奕,今日却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肯定是成蟜的叛军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觞盏的撞击之声,像小虫子似的钻进吕不韦的耳膜。他对向他敬来的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他虽然心情沉郁,但不能扫众人的兴。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吕不韦说他带的兵马太少,还没容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蒙骜已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他的三十万军卒唯相国的马首是瞻。
第二天,吕不韦的五万兵马与蒙骜的三十万大军会集到一起,然后浩浩荡荡地向屯留开去。途经长子、壶关两城时,不堪一击的叛军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消息传到屯留,成蟜一边和樊於期布防守城,一边向赵国求救。
秦国的三十五万大军开到屯留的护城河外安营扎寨,一座接一座的帐篷犹如密匝匝的丘陵,将屯留团团围住。正当吕不韦欲发兵攻城时,秦军中一个叫杨端和的军尉求见吕不韦。杨端和见到吕不韦说:“我过去曾是成蟜府上的门客。”吕不韦细看其面容是有些眼熟,经杨端和一说才回忆起曾在怡红处见过他。杨端和说:“小人有一计可智取屯留。”待他说完,吕不韦认为可行。
傍午时分,樊於期出城与秦军交战,杨端和带着一队秦军换上了成蟜军卒的服装,趁着两军混乱厮杀之际越过护城河,进入屯留。他让随行人员留在城门外,他只身去见成蟜。
吕不韦带领三十五万大军前来攻城,成蟜早被吓得屁滚尿流,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着急得团团转。他不断地派人登城眺望,看看樊於期是否取胜,看看赵国的援军是否赶来。当他见到杨端和这位昔日的门客时,不禁百感交集。他问杨端和何以至此,杨端和回答随吕不韦的大军而来。他又问杨端和见他有何事,杨端和说吕相国请他到城头对话。成蟜与杨端和登上城墙一看,两军厮杀正酣,马蹄踏起的尘土遮空蔽日,戈戟的光芒犹如铺天盖地的鳞片。成蟜看不清吕不韦置身何地,正当成蟜欲问吕不韦在哪儿时,杨端和从袖中抖出一面白旗,旗上赫然绣着一个醒目的“降”字。
杨端和声嘶力竭地冲城上的兵卒喊道:“长安君已令全城投降矣!”等成蟜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杨端和手中的短剑已顶上了他的后背。
正在城下奋力拼杀的樊於期认为成蟜是真降了,仰天叹道:“孺子不足辅也!”然后杀开一条血路奔望赵国而去。叛军见主帅落荒而逃,顿时乱作一团,有的跪伏投降,有的抱头鼠窜。
随杨端和入城的秦军占据了城门,开门迎纳吕不韦、蒙骜等人进入了屯留城。成蟜一看大势已去,只好束手就擒。
念成蟜是秦王的弟弟,吕不韦想从轻发落,将他削爵为庶民,发配巴蜀;将叛军及屯留的居民皆贬为奴隶,流放边塞。吕不韦派军尉回咸阳请求嬴政的诏令。很快,军尉从咸阳带来了嬴政的诏令:“反贼不杀,骨肉臣属皆将谋叛!成蟜、叛军及屯留居民全部诛夷。”吕不韦觉得屯留居民实属无辜,将其杀戮太残忍了。于是,他矫命把成蟜及叛军全部斩首,屯留合城百姓迁于荒蛮之地——临洮。
嬴政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
咸阳城外的欢迎仪式过于简陋,这一点已在吕不韦的意料之中。秋日淡淡的阳光悬浮于稀稀落落的人群、车马和旗幡之上。一些大臣和军尉注意到,风尘仆仆的吕不韦的脸上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得意与欣慰,落寞的阳光在他的脸上也幻成了白色。
吕不韦回到相府,家人和门客在热烈的欢迎仪式之中告诉了他许多消息。令吕不韦震惊的是,他们在讲到秦王身染重病时表情竟平淡如水,没有那种应该具有的悲痛欲绝和惊慌失措的神态。吕不韦从门客们海阔天空、杂七杂八的叙述中,得知成蟜的反叛使嬴政毒火攻心、口舌生疮、屁股溃烂。他顾不得征战的劳顿,忙去蕲年宫见驾问候。
吕不韦进了蕲年宫,嗅到了空气中飘溢的那种古怪难闻的煎药气味。在嬴政的寝宫里,手忙脚乱的御医们聚集在国君的病榻边。吕不韦让自己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嬴政的脸上,当他看到嬴政憔悴的面庞时,感到一阵阵揪心的难受。他用一些悦耳真诚的字眼向嬴政问询和劝慰。嬴政虽然体弱身虚地卧于病榻之上,但目光并不空洞恍惚,他用一种很有生气的目光看着吕不韦,然后不满地、带有质问性地对吕不韦说:“相国,你不应该姑息养奸,饶过屯留中那些刁民。”吕不韦说:“王天下,做国君,莫如以德,莫如行义。凡用人驭民,太上以义,其次以赏罚。”嬴政对吕不韦的这套说教不以为然,说:“寡人治天下,必以严刑峻法,赭衣塞路,囹圄成市,这样布衣百姓才能望而生畏,不敢犯上作乱、奸盗诈伪。”吕不韦知道,如果再与嬴政讨论是重德治还是重刑罚,他们的矛盾会像利刃一样尖锐起来,他留给御医们一些嘱咐,便告辞了。
弥漫在蕲年宫上空那股令人作呕的药味愈来愈浓了。御医们的精针良药对于嬴政的病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嬴政和吕不韦开始焦急起来。
吕不韦见御医们对嬴政的病一筹莫展,便张榜重金征求民间的名医。围观者在可观的赏金数目面前啧啧叹慕几声之后,便摇头晃脑地走开了。几日之后,皇榜前面的人寥寥无几。正值那些守榜的官吏无精打采之时,一个面部有严重刀痕的丑陋人不假思索地揭了皇榜。
当这个丑陋人被带到吕不韦面前时,他信心十足地对吕不韦说他能治好秦王的疾病。吕不韦问他姓甚名谁,他说:“山野之人不图名声。你们叫我丑医好了。”吕不韦说:“丑医,如果你治不好大王的病,那可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丑医说:“如果治不好秦王的病,任剐任烹,没有怨言。”
丑医给嬴政诊治的时候,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御医都睁大好奇的眼睛围观。他除了给嬴政喝用那些寻常草药所熬制的、散发着苦味的汤水外,并没有什么拿出什么灵丹妙药。但是当嬴政拧着眉头咕噜噜喝下药水之后,丑医开始了第二个治疗方法,此时聚集在嬴政病榻边的围观者惊呆了:只见丑医让嬴政趴下,他俯下身去开始用嘴吸吮嬴政屁股伤口上的脓血。嬴政被吸痒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丑医“吱吱吱”地吸了满口的脓血,然后吐在了榻边的陶器里。当丑医再吸吮第二口的时候,嬴政的寝宫里充满了啧啧的赞叹之声。众人叹慕的自然不是他的医病之术,而是他对秦王的一片忠诚之心。
在丑医精心的治疗与侍奉下,嬴政的疾病神奇般好转了,时近月余,已彻底痊愈。蕲年宫内外,到处传诵着丑医的故事,他那精湛的医术和奇特的面容,使那些王侯将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丑医不仅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容颜,而且也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性格。他沉默寡言、深居简出,不肯见人,就连嬴政为他举行的庆功宴,他也婉言谢绝。但对嬴政要他留下来做宫廷御医,他却欣然应允了。
有一天,丑医被吕不韦召到了相府。丑医看到相府森严的戒备和吕不韦不苟言笑的那张阴沉的脸,猜想着可能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
吕不韦请丑医坐下之后,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说:“神医,你治好了我们大王的病,这是无量的功德。到了此时,你也该把你真实的来历说一说吧。”
丑医的脸犹如一块铁板,生冷而没有表情。面对吕不韦针芒一样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地回答:“我生于草莽,行医于村野,不求闻达于诸侯。相国知道我叫丑医就足够了。”
那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在吕不韦的脸上消失了。吕不韦说:“那好,神医不愿披露姓氏来历,我就请别人来讲讲你的真实面目。”
吕不韦说完,司空马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司空马抱拳对丑医说:“赵晃大哥,别来无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