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分钟过去，果果才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对杨树说：“哟，杨老师，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外面有个人找您，我一忙给忘了。”
杨树没当回事儿，仍旧忙着手里的活儿。
“谁找我？”
“我也不认识。”
杨树转身朝门口走去，果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杨树的背影。当杨树走出实验室的时候，站在实验室外面的阿琴已经等得满肚子火了。她今天本来是来找杨树算账的，他倒好，竟然故意给她摆脸子。阿琴一看到杨树，火就压不住了，冲着杨树就吼：“杨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杨树诧异地看着阿琴，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我怎么了？”阿琴冷着脸问：“手机为什么关机？”“没电了，充电器找不到了。”“那你干吗让我站外边等你这么久？你故意的是不是？还有，你干吗找我们老板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找你妈，她也不会帮我啊！”杨树无奈地看着阿琴。阿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离婚是我俩的事情，你找我们老板，你不嫌丢人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不想离婚，总得有人为我做主啊！”杨树急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有点儿害怕，只好用手拉住激动的阿琴。阿琴甩开杨树的手：“你以为你找我们老板，我们老板会为你做主吗？脑子有病吧你？你以为这是解放初啊，动不动就找组织！你怎么没坐在我们酒店大堂一哭二闹三上吊啊？就你这样的，要能研究出什么成果来，我头朝下在长安街走一个来回儿。”
阿琴气愤地转身就走，杨树无辜地看着阿琴的背影，落寞地自言自语：“这次真快了……”
果果听到外面的争吵声，嘴边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有时候，夫妻之间缺的就是欣赏。杨树在阿琴的眼里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除了他那点研究什么都不会的半个窝囊废，但她不知道，就是这么个半吊子老公，还被人惦记着呢。对别的女人来说，杨树也是个有魅力、有潜力的男人。而这个“别的女人”，正是刚才那个花样年华的果果。
在阿琴的少女时代，爱情是纯洁的，里面没有任何杂质。金钱、物质都不是人们追求的重点，那时候，人们心里都有一个美好的信念，这个信念让他们向善，让他们追求平凡而简单的感情。
而现在，生活好了，人心却复杂了。
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果果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有着美丽的外表，实验室老板的儿子陆路就一直对她穷追不舍，她却从未就范。这样一个乳臭味干的富二代并不是她想要的，她的野心很大，她知道杨树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是有这么一个故事嘛：女孩出国了，答应男友修完硕士就回国成婚。男孩每天一条短信，每周一通电话，不曾间断。当女孩子发高烧时，他心急如焚。女孩一年多后取得了硕士学位，最后却嫁给了国外研究所的同学。女孩对朋友说：“他的爱情是让我感动！但当我在大雪天走出教室，冻得浑身颤抖时，是我丈夫的车及时停在眼前。”
爱情就是这么现实，这是果果的爱情观。而阿琴永远不会理解果果——这个小心翼翼为自己设计未来的女孩。阿琴更不知道的是，她的世界，因为这个女孩的介入，彻底被搅乱了。
和杨树大吵了一架之后，阿琴心里越发觉得失落起来。这几天阿琴可没少受折腾，自从杨树搬到实验室去住之后，她就把桃子放在梦蓝那里照顾，自己则过起了独居生活。都说事业和爱情是男人的双赢，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两件事是忙事业和陪老婆。如果这两件事都做不好，人生就是彻底失败的。事业是感情的基础，感情是事业的润滑剂，而杨树貌似两头都靠不上。所以说，今天他们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阿琴捏了捏紧蹙的眉头，管他呢，这几天光想着和杨树离婚的事情，都忘了桃子了。女儿小升初失利，当妈的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啊。阿琴打电话给梦蓝问桃子的情况，听梦蓝说桃子闭门思过不肯吃饭，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她打车一路飞奔回梦蓝家，一打开卧室的门，就见桃子坐在书桌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阿琴走进来站在桃子后面向外看去，外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桃子发现身后的阿琴，转过身来噘着嘴开始跟她倒苦水：“我的成绩本来就能考上重点中学的，我们学校老师和同学都认为我能，现在没考上，我都没脸见他们了。”阿琴摸摸桃子的头：“哎哟，小小的孩子就这么爱面子，这哪儿成啊？人这一辈子失败的时候多了！你实力还在，偶尔失败一次不算什么。你跟你妈学学，我找错丈夫，这么大的失误我都承受了，十几年的时间都浪费了，我还不是坚强面对？”桃子低头想了想，对着阿琴做了个鬼脸说：“咱俩哪有可比性啊？你找丈夫虽然找错了，可闺女生对了啊，也不能算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没有十几年的时间，我怎么能长这么大呢？”阿琴听了桃子的话，豁然开朗，心里的郁闷顿时被冲散了不少。她冲桃子竖起了大拇指：“嘿，说得真有道理！哎呀，我这心还一直不平衡，还一直憋屈呢，被我闺女这么一说，立刻觉得舒坦了！这个错误犯得太值得了，就像我走错了胡同，却捡到了一大块金子！”桃子终于露出了笑容，问道：“妈，你跟我爸到底怎么啦？他怎么都不回家了？”
“你爸有个实验，正是紧张阶段，住实验室呢。”阿琴见到桃子的笑容，松了口气，“桃子，姥姥说你晚饭都没吃，妈请你吃好吃的去！”
“好啊，我想吃比萨。”桃子跳起来说。
“没问题！”阿琴答应地爽快。
陪桃子吃完披萨，一回到家阿琴就去会了周公，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她睡眠浅，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能警觉起来。她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开了灯却没发现有人，只看到餐桌上有一张银行卡。阿琴拿起卡看了看，然后开始给杨树打电话。
“喂，杨树……你刚才来过？你把银行卡放我这儿是什么意思啊？”杨树一边走一边和阿琴通电话：“那是工资卡，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在上面，你拿着花。”
杨树的执着让阿琴感到有点无奈：“杨树，你这样没有用，我当初没有因为你穷而抛弃你，现在也不会因为你有钱了就改变主意，你拿回去吧。”
“我拿着也没有用，我没处花钱，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花过钱啊？从前工资卡也都放你那儿，你拿着吧，我不会花，你会花。”杨树正说着，突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小孩儿在玩儿溜溜球，用一根绳子让溜溜球保持平衡，杨树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阿琴不想再和他纠缠不清了，狠下心来说：“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我们要离婚了，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现在给我钱，让人感觉很不好。喂，喂，杨树，你在听吗？”
杨树的注意力早就被玩溜溜球的孩子吸引了，拿手机的手都垂了下来。
“杨树！杨树！”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反应，阿琴气愤地挂了电话，整个人跟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沙发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尊重！”
那晚后，阿琴没有再见过杨树，那张把她气得半死的银行卡也就只能躺在抽屉的角落里了。她这段日子没少被折腾，暂时也懒得去缠着杨树谈离婚的事儿，他要是实在不愿意，这《婚姻法》不是说了，大不了先分居，时间到了他不想签字也得离。
只是，阿琴也没料到，有些事情来得这么快，虽然这是她想要的，却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小时候，她曾经想过要当个作家，那会儿她特别热爱写作，尤其是诗歌，一到语文课老师让人朗读诗歌的时候，她绝对是第一个举手的。而她最喜欢的两句诗，一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句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因为这些正是每个人最初所追求的东西。现在看来，左手爱情，右手理想，前者已死。
就在她以为杨树要一直龟缩的时候，杨树却突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阿琴，我决定离婚了，不过我想在这之前，最后再吃一次你烧的饭。”阿琴支吾着算答应了。
阿琴把菜端到桌子上，听见外面门的响动，一边摘下围裙一边走到房门口。杨树已经开门进来了，还令人意外地收拾得很干净，头发刚刚理过，衣服也换了新的。阿琴诧异地看着杨树，杨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饭都做好了，吃饭吧。”两个人稍微有些尴尬，阿琴急忙给杨树倒酒。杨树见场面尴尬，只好硬着头皮找话题。
“桃子……去她姥姥家啦？”
“放假嘛，一直住那儿。对了，桃子成绩出来了，上市二中。”
“没事儿，桃子聪明，就算普通中学将来也能考上大学的。”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考不考上大学、最后能有一个什么学历，对于人生并不重要。像我，读完博士，还不是废物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守不住。”杨树说完，端起酒杯把酒干了。阿琴想了想，一仰头也把酒干了。
“阿琴，我不善言辞，可心里有数。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真的非常过意不去。很多次，你睡着了，我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想起你当年不顾家人阻拦非要嫁给我的样子，我暗下决心，一定给你最幸福的生活。可我没别的本事，我不会经商不会当官儿，只会搞科研。我一直在努力，真的，这一搞就是十几年，你跟着我就辛苦了十几年。”
杨树今天特别伤感，他从来没在阿琴面前用这种语气说过话。第一次听杨树跟她掏心窝子，阿琴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怎么说也一起过了十多年了，他第一次跟自己说那么多心里话，阿琴觉得杨树也不容易。之前死活不愿意离，这会儿怎么又突然想通了？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了握酒杯，估计再使上几分劲儿，杯子就要碎了。
杨树不知道阿琴心里的弯弯，他是真不想再拖累她了。
“你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你说得对，我说就在成功的边儿上了，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狼来了，狼来了，喊了太多次了，我都不相信自己了。阿琴，你这次坚持离婚，我特别理解，我真的答应你。我什么条件都没有，我不敢也没有能力跟你谈桃子的抚养权，孩子放你这儿比放我那儿强，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杨树一番话说下来，阿琴反倒不好意思了。虽说这离婚主要问题出在杨树身上，但毕竟不涉及什么“小三上位”、“渣男劈腿”之类的事儿，还不至于赶尽杀绝不给他留一点活路。归根到底，在她心里，杨树还是有很重的分量的。
阿琴皱着眉忙摆手：“别……咱们家不穷，有房有车，还有存款呢，怎么能都给我一个人呢？这对你不公平。”
“我一分钱不要，这些都是你赚的。就算有我的一份儿在内，都不够我给你补偿的。我不但一分钱不要，我现在公司给的钱多，我也不会花，我每个月再多给桃子一些抚养费。咱们结婚十几年来，我都听你的，这次你听我的。”
这一次，杨树比以往都要强硬，他没有让阿琴再把话说下去。阿琴理解杨树，这是他想要做的弥补。她鼻子酸酸的，不再和杨树争执，只是伤感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跟他说，要不，就别离了，大家凑合一起过吧，反正也过了十几年了，人生还有几个十年？但是这样反复真的好吗？
对于自己的优柔寡断，阿琴也特别恨。就为了离婚这件事，北川不止一次地给她提过醒，告诉她结婚、离婚都是人生关键性的选择，决定结婚那天，就要有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离婚的决心，哪怕出现第三者，哪怕有人入狱！如果阿琴决定离婚，那就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而放弃，放弃的结果就是：生活依旧，不满依旧，吵架依旧。如果这样，可以想象她未来的生活会有多么糟糕。
有时候，阿琴觉得北川比她狠，但北川却对她说：“阿琴，你优柔寡断就是祸害自己和杨树，祸害两个人的感情，这更狠！”阿琴看着眼神坚定的杨树，耳边响起了北川的话，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对他们的婚姻狠一回。
杨树为两个人倒满酒，端起酒杯说：“阿琴，为你终于摆脱了我，干杯！”说着，他一口就干了下去，完全不顾阿琴诧异的眼神。
杨树离开后很久，阿琴仍独自坐在桌子旁，看着杨树用过的碗筷和杯子发呆。
第二天，两人按照约定带着户口本和身份证去了民政局。两人没准备离婚协议书，在办事员的提醒下，杨树这才颤抖着拿起笔，就财产债务、子女抚养权和抚养费等几个关键问题写好了协议书。
签完字，两人分别从办事员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本离婚证。杨树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红了眼圈。
阿琴深吸一口气，看着杨树说：“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内衣要勤洗。实验你也别太执着了，成功不成功，有什么啊？有几个能成功的？不如找个稳定的工作。”
杨树突然想到了什么，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阿琴，我们离婚，你......你别太着急再婚。”阿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们都离婚了，你还管我？”“我这不是管你，我就是一个……建议而已。还有就是，我想你和桃子了，可以回去看你们吗？”阿琴不忍心地点点头。
“锁别换了。”
阿琴又点点头。
“那我没什么事儿了。”
“那……再见！”阿琴转身朝停车场走去。杨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了声“再见”。
婚姻，结合的时候是一张纸，分离的时候依然是一张纸。这一张纸的婚姻却让阿琴重新成长了一次。对一个人的留恋，其实只是留恋沉淀在他那里、属于自己最好的年华罢了。中年失婚又如何？在人生的任何阶段她都不怕，她要从头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