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程熙雯睡得极浅,噩梦连连,早早就起身到梳妆台前。今日是毛老夫人的寿辰,她又因欠觉面色憔悴,特地吩咐秀珠往脸上多扑了些粉。
乔致远困觉十分厉害,待程熙雯一切准备妥当,他才懒懒地从床上起来,一面换衣裳,一面往程熙雯脸上望,笑着问:“你是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程熙雯把棕色条纹西服递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说:“你们做男子的才叫舒坦,睡到日晒三竿,也没人敢支吾一声,若换作妇人家,早被外间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乔致远不觉笑起来,挑起眉毛说:“咱们公馆里内言不出,外间怎么会晓得?”
程熙雯为他系上领带,撇了撇嘴:“总有些爱嚼舌根的。”
乔致远脸上噙了一抹笑,进盥洗间洗漱,隔了一会儿,走出来说:“毛老夫人的寿礼,准备的是什么?毛钱林虽是个大老粗,对他母亲却是事事行孝,把毛老夫人哄开心了,毛钱林那里,万事都好办些。”
程熙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墨绿色小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个做工精细的青花瓷碟子,她看乔致远一脸悦色,得意道:“我早就打探好了,毛老夫人不爱金,不爱银,却对古董瓷器情有独钟。这碟子是从清宫里流传出来的,手工一等一的绝,老妇人一定喜欢。”
乔致远指尖在程熙雯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小东西,越发出息了,办起事来不用我多操一分心。”
程熙雯脑袋一歪,牵了牵嘴角,终是没有笑出来。她心里明白,他对她好,不过是利用她,她是一枚不可多得的棋子。兔死狗烹的道理,她清楚得很。
吃过早餐,夫妻俩坐汽车去司令行辕。乔致远亲自为程熙雯开车门,殷勤备至,和往常大相径庭。外人眼里,他们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程熙雯虽然动容过好几回,但很快警醒过来,温和眼光下的最深处,藏匿着沉重的戒备。
赶到司令行辕,已是嘉客云集、寿宴将开的时候,放眼望去,大厅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乔致远原本在上海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加上现如今生意更是如日中天,客人里头,哪个不会看风头,都举着酒杯到他跟前攀交情,不过片刻功夫,来来回回就有好几拨人了。
乔致远起初还是笑脸迎人,时候一长,就有些不耐烦,薄唇紧紧抿起,眼神里也多了份疏凉。程熙雯最是眼尖,偏头轻声说:“咱么去内堂见老妇人。”乔致远点点头,遂叫一个侍卫领路。
乔致远和毛家非亲非故,原本是进不了内堂的,因为乔致远在经济上对沪军多有照拂,待他便比旁人亲厚一些。
毛老夫人已是八十岁高龄,早有龙钟之态,喜笑颜开地坐在内堂里受内外亲戚贺拜。乔致远携程熙雯来到她跟前,她先是有些讶然,待身旁的大媳妇说明情况后,才笑眯眯地打量眼前的一对璧人。
乔致远说了些恭贺话后,程熙雯献上寿礼,老夫人连忙摆手,说:“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破费,这寿礼老妇可不能收。”
程熙雯笑了笑:“这么好的前清碟盘,老太太不收,实在太可惜了。”
老夫人听得她这句话,眼睛不由一亮,身子前倾,说道:“快让我瞧瞧。”果真是前清遗物,釉色纯正,光可鉴人,老夫人爱不释手,哈哈笑起来:“这么多寿礼,我最喜欢这一件。”
毛钱林叼着烫金烟嘴,也笑起来,夸道:“乔先生与夫人真是有心。”
乔致远拱了拱手,笑道:“老太太的寿辰是件大事,乔某应当记在心上。”说话间,余光瞄见边上一抹熟悉的身影,竟是段政宁。是了,他的夫人沈露晞是毛钱林的外侄女,即便以前毛钱林枪决过段政亚,但面子上还是得顾周全,毛老夫人的寿辰,他理当前来。
乔致远只觉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异常冷绝,事情隔了这么久,他还对自己耿耿于怀。若换做别人如此,他断不会放在心上,只因段政宁是叶瑾柔的表哥,他厌恶自己,就像瑾柔厌恶自己一样。心思千转,又落在叶瑾柔身上,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心里头却是一阵阵喟叹。
毛老夫人看不惯新式做派,所以她的寿宴办得格外守旧,请了戏班来唱堂会,都是沪上几大名角。台上正在唱《金玉良缘》,铿铿锵锵,十分热闹。毛家内亲一律在堂内用饭,外亲及宾客皆在大厅。
乔致远夫妇和段政宁同桌,乔致远时不时地撩眼看段政宁,因有意想与他缓和关系,说道:“怎不见段夫人来贺寿?”
段政宁冷淡一笑:“有劳乔先生挂怀。夫人有孕在身,不便前来。”
乔致远倒有些惊讶,赶忙说道:“恭喜,恭喜。”
程熙雯知道他们之间颇有些心病,有意无意地说道:“巧的很,先生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
段政宁指尖扣住茶杯盖子,正拨弄水面上的茶叶,听到这一句,撩眼看了看乔致远,讥诮之色溢于言表,缓缓说道:“是么?那也得恭喜乔先生呢。”
乔致远见他如此,心里颇不是滋味,戏台上锣鼓喧天,他更觉烦躁,面上尴尬一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熙雯因对叶瑾柔恨之入骨,连带她的亲人也有芥蒂之意,故意说道:“段大公子过去了,不知大少奶奶一切可好?”
段政宁冷哼着笑了笑:“不劳夫人费心。”
程熙雯见他面上有些不自在,却无收手的打算,又想问下去,桌下的手却被乔致远紧紧一捏,她顺势看过去,乔致远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此为止。
正在这时候,却见毛家大媳妇从内堂走出来,步履匆匆,身后几名小丫鬟紧紧跟着。她并不是出来招呼客人,而是径直往厅外走,拐出月亮门,很快就消失在树影里头。在座宾客嘁嘁喳喳,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过片刻功夫,毛钱林带着几个姨太太也出来了,毛钱林面色不太好,下巴紧绷着,连一直不离口的烟嘴也没拿出来,可见行事之急。大多宾客站起来,慌忙问:“司令,出什么事了?”毛钱林无暇顾及,转眼出了月亮门,留下张润生在那里周旋,张润生歉然道:“各位稍安勿躁,请继续用宴。”
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都纷纷议论起来,更有人说:“该不会是日本人打进城了吧。”他这一说,无端端又引起一阵惶恐。
乔致远看了一眼程熙雯,说:“你怎么看?”
程熙雯笑道:“能让毛钱林如此的,出了当今总统,还能有谁?”
乔致远瞧这阵仗,早就猜出了七八分,程熙雯这样说,委实在他预料之中,一旁的段政宁却大惊失色:“你是说霍镛,霍总统来了?”
乔致远点点头,说:“如今大选在即,而内阁选举多受英法美控制,霍镛若想连任,必须拉拢与这三国的关系,外国的政客要人又多在上海,他来沪实属理所当然。”
不一会儿,毛家大媳妇就伴着一位华服女子款款而来,因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白色西洋帽,看不清她的样貌,但行为举止已透出其非凡身份。年轻女子望了望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段政宁身上,段政宁身子一颤,倒还持重。她不过笑了一笑,就随毛家大媳妇进了内堂。身后跟着五六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皮鞋声阵阵,毛钱林一干人走在最后,比方才又多了一拨侍卫。
程熙雯不由问道:“段二公子与那位丽人认识?”段政宁苦笑着说:“我哪里识得那样的大人物?”乔致远饮下一杯酒,缩着瞳孔说:“瞧那身形,倒在哪里见过。”
众人见风波已经过去,都定下心神,吃喝玩乐起来。毛家办的是流水席,待第二轮菜肴上来,张副官从内堂走出来,大家又哗然起来,不知又会出什么事。只见张副官径直走到段政宁跟前,欠下身子,十分有礼地说:“段二公子,内堂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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