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林和小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他们的所料。
小城夜色渐浓，大街两旁的商店、楼房，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昏黄灯光，嘈杂喧嚣的市声随着夜幕降临而消退。慢慢地，一切重归于宁静与平和。但是，表面的平和与宁静，难以掩盖战争带来的苦难，人们始终在紧张与恐怖的气氛中苦苦煎熬着。
还是在那间祠堂旁边废弃的破屋里。刘满嫂心神不宁地坐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桐油灯光下，一针一线缝着刘阿林的新衣衫，时不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心不在焉地伸长脖子往门外望去。外边石阶上洒满如水月光，把四周映照得宛若白昼。带着几许凉意的秋风，不断拂动着两旁的玉兰树枝，瑟瑟缩缩，婆娑起舞。恍恍惚惚，她感到有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可是，凝神细看，一次次都让她感到失望，因为始终不见让她牵肠挂肚的刘阿林兄妹的身影。
蓦然，小巷那头随着一阵急促的犬吠声，清晰地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刘满嫂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心头猛跳几下，又一次伸长脖子朝门外张望着。
脚步声由远而近，近了，近了……
不错，他们回来了！刘满嫂霍地一蹦跳起，喜出望外地迎上去。
这回，仍旧事与愿违，她的希望落空了。脚步声很快从门外过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小巷尽头。
她落了个空欢喜，愁肠百结，沉重地叹了一声，有一针没一线地继续缝着刘阿林的新衣衫。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单身女人凄苦、苍凉的哭声。静静的夜晚，静静的小城。哭声悲悲戚戚、凄凄惨惨。那年头，狼烟四起，哀鸿遍野，四万万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哪里没有哭声？哪里没有人间悲剧？
刘满嫂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久久不见刘阿林兄妹归来，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索性丢下手中的针线活，想到门口去看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她又听见门外小巷尽头晌起脚步声。
刘满嫂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脚步声已经来到大门外面，跟着是两道黑影一闪，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与此同时，响起小妹和刘阿林亲切而熟悉的叫声：“妈！我们回来了！”
见进来的正是刘阿林和小妹，刘满嫂又惊又喜，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地。她眼圈红红，长舒口气，高兴又生气地抱怨着：“阿林，你们上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妈真急死了！唉，你们不听话，不怕妈操心？阿林，你是十六七的孩子，好不懂事啊！”
“妈，没事，你放一万个心……”刘阿林嘴上这么说，心情却很紧张，畏畏缩缩地将身上的破衣衫裹了裹紧，生怕稍有不慎露出破绽。他头也不敢抬，躲躲闪闪，竭力避开刘满嫂的目光，只想趁她不在意时，“哧溜”一下，溜进房去。
“妈，没事，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小妹反手关上大门，小嘴巴很甜，笑嘻嘻地大声说着。然而她嘴硬心虚，唯恐自己的狼狈相被刘满嫂看出来，于是先手忙脚乱地整理几下衣服，然后踮着脚尖，不声不响地跟在刘阿林身后，躲躲闪闪地从光线阴暗的角落里走过去，打算先进房间换掉身上的破烂衣衫再说。
他们一反常态的、甚至近于鬼祟的举动，理所当然瞒不过刘满嫂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引起刘满嫂的警觉。估计情况有异，她当机立断，毫不客气地厉声喝住刘阿林兄妹：“不要走！阿林，小妹，都过来！两个人都过来！”
“妈，没事．这是何苦呢？”小妹大吃一惊，裹足不前，故意撒娇地噘起小嘴巴。
“来了，来了……”刘阿林怯怯地应着，两条腿像钉子钉住似的一动不动。
“过来！”刘满嫂绷着脸孔，再次亮出黄牌，向他们发出严厉的警告，“鬼鬼祟祟的，怎么不过来？”
“妈，没事的……”小妹死活赖着不走。
刘满嫂越发火了，果断地亮出红牌，不容争辩地下了死命令，“过来！叫你们过来就过来！”
刘阿林和小妹眼看被逼到死胡同没有了退路，想想到头来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归会败露，他俩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刘满嫂面前。
刘满嫂阴沉着脸，回过头来，目光一扫，不看犹可，一看，吓一大跳，只见他们身上的衣衫都撕成了破片。她就着灯光细看，发现兄妹俩的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一副可怕的狼狈相，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缝衣针狠狠扎着指头，痛得她“啊”地惊叫了一声。机灵乖巧的小妹看在眼里，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紧紧抓住刘满嫂的手，手忙脚乱地叫道：“妈，怎么啦？怎么啦？出血了？”她动了真情，流下了眼泪。
刘满嫂怒犹未息，狠狠甩开小妹的手，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针线，鼻尖一酸，伤心地说，“小妹，你们什么时候才懂事，才让妈放得下心？你们照照镜子去，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相吧！”刘阿林和小妹默默对视一眼，愧疚得不敢抬起头来。
“你们自己看看，两件衣衫像狗咬过一样，是不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了？是不是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了？”刘满嫂心疼地责怪道。“唉，妈可没少教你们啊。到头来，你们根本听不进去，全当耳边风了！”
刘阿林见刘满嫂认起真来，几回回打算辩白几句，又怕三言两语说不清，反倒加重刘满嫂的紧张与不安，只好保持沉默，好久没有反应。
小妹生性直爽，更受不了一点委屈，嘴唇颤动几下，打算插嘴辩白几句。她偷偷瞅了一眼愁容满面的刘阿林，见他闷声不响，似乎另有考量，只好把冒到舌尖的话咽回去。
冷场半天，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刘满嫂耐不住性子，叹了口气，目光定格在刘阿林的脸上，责怪道：“阿林，你是哥哥，你们有错先是你的错，怪你没带个好头，没给小妹做个好榜样。你实打实说吧，是不是在外头跟人打群架了？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错事？你不要一错再错，不要再瞒着妈了，说吧！”
刘阿林顾虑重重，好几回欲说还休，始终鼓不起勇气说出来。
刘满嫂只当他做了亏心事抬不起头更不敢认错，越思越想越生气，噙着两汪泪水，拍着桌子，一追到底：“阿林，你说吧，你为什么不长进？为什么把妈的话当了耳边风？难道要把妈活活气死不成？”
“妈……”刘阿林愁得眉头打结，有口难辩，默不作声。
小妹眼看事情闹到这地步，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再不道出真相肯定过不了关。情急之下，硬着头皮，鼓足勇气，据理力争：“妈，你错怪哥了！这事不能怪哥，要怪，你就怪我，是我惹来的麻烦。”
“是你的错？”刘满嫂惊诧地盯着她。
“不，我也没错。”小妹不服地表白道，“我和哥都没错！一点没错！”
“他没错，你也没错？难道是妈错了？”刘满嫂见小妹嘴巴硬得厉害，一点不认错，火冒三丈地斥责道，“你还嘴硬呢！错了就错了，马上认错，马上就改，还敢狡辩！”
“我没错。”小妹就是不认输，死活不低头。“大家都没错。”
“妈，你不要怪小妹，小妹的确没有错，她是对的！”事到临头，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刘阿林只好挺起腰杆，插嘴证实道，“妈，这事让我来说吧，让我来说说清楚。”
“不要你说！她没错，就让她自己说吧！”刘满嫂正色道，“小妹，既然是你惹出来的麻烦，那你自己说清楚吧！”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小妹心里反倒踏实许多，一点不怯场，抹一把满脸委屈的泪水，一口气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原来如此！”一场误会烟消云散！这是通情达理的刘满嫂始料不及的。她万万没想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新州大街上居然发生这等无法无天的怪事。想到自己在没有弄清真相的情况下，就劈头盖脸地修理了阿林兄妹俩，让兄妹两人蒙冤受屈，感到非常难过，愧疚不已地将刘阿林和小妹紧紧地搂到身边，疼爱地抚摸着他们脸上、手臂上的道道血痕，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小妹，你怎么不早说呢？这事是妈不对，妈没弄清楚，错怪了你们，错怪了你们兄妹！这笔账要记在那帮狗特务头上！他们哪是人？不是人！畜牲也不如！他们没有半点人性！”
小妹把头扎进刘满嫂怀中，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妈，你也不要难过了，不要难过了，不能怪你，换了别人也会是这样……”
“妈不难过了，不难过了。”刘满嫂抚摸着刘阿林肩头被划破的伤痕，连声说道：
“阿林，你做得对，你做得对！做人就要像个人样，要有骨气，打落门牙带血吞，不叫痛，不求饶！”
刘阿林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帮狗特务，没有一个好东西！从饶家兴到温富，当初都是火线逃兵，为非作歹、干尽坏事，老百姓吃足他们的苦头，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他们居然成了‘自卫队’的人，而且当上特务，照样骑在百姓头上，称王称霸，为所欲为，真是荒诞透顶！”
“乌龟王八一家亲！逃兵、特务，一路货！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刘满嫂气愤地说，“天理难容！坏事做多了，报应是迟早的事！”
提起那帮家伙，小妹恨得牙根痒痒，“不要看那个姓饶的文绉绉，说话细声细气，那是表面文章，骨子里坏透了，满肚子的鬼，阴不阴阳不阳的，一看就恶心。”
刘满嫂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阿林，还有小妹，记住，对他们要多长个心眼，嘴巴贴张封条，有些事不能写在脸上，只能放在心里。”
说话间，小巷尽头传来老更夫巡夜的“咯，咣！咯，咣”的打更声，还有苍凉的吆喝声。
刘满嫂侧耳听了听，爱抚的目光看着刘阿林兄妹，柔声说道：“不早了，睡吧。明天，你们在家休息，哪里也不许去，把伤养好再说。”
“不，不，妈，明天……明天……”刘阿林一听，差点跳起来，暗暗叫苦不迭。
“不什么？明天哪里也不许去！”刘满嫂打断他的话说。
糟糕透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和小妹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又泡汤了？“妈，不行啊，明天……明天……”他竭力争辩着。无意中，发现小妹神色自若，笑而不语，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猜不透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闭上嘴巴，来了个急刹车。
“什么不不不，不许再说了！”刘满嫂绷着脸，下了道死命令：“明天，明天多的是，日子长着呢！急什么，伤好了再去挣钱也不晚！”
话说到这地步，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蓦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怪了！敲门声来得太突然了！简直不可思议！更深人静，穷困潦倒的落难人家，小偷都不上门，哪有人找来呢？
刘满嫂一家三口错愕不已，一下子愣住了。迟疑半天，猜不出找上门来的会是谁。
自古来，都说是：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一家穷得叮当响，又是千里迢迢逃难来的外乡人，一无亲二无故，刘满嫂脑子里多打几个问号，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过，这回不像起初那么急促那么激烈，显得平和、从容许多，隐约释放一种善意。
刘满嫂不敢等闲视之，慢慢起身走去，心头擂鼓似的狂跳着，低声问，“是谁呀？找谁呀？”
“是我。”答话的是年轻女子，大方而甜润。
刘满嫂越来越糊涂，手脚无措地回应道：“小姐，你找错地方了吧？”
“没错！”对方明确地回答。“是这里。”
“好好，你等等，你等等，我来开门了。”刘满嫂话是这么说，始终裹足不前。
敲门声重新响起。
刘阿林趁着刘满嫂出去开门的机会，满面愁容地对坐在一旁的小妹抱怨道：“你想笑得出来呢！明天出不了门，挣不来钱，一切打算全泡汤了！”
“你呀，聪明面孔笨肚肠，笨得够可以了！你就不会动脑筋想想办法！”小妹怂恿他说。
刘阿林为难地说，“我不会七十二变，哪来办法！”
小妹笑着说，“哥呀，傻人有傻福，让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高明，你给我拿个主意吧。”刘阿林说。
“我看，还是我说的那句老话，脚长在自己身上，谁能拴得住？”小妹蛮有把握地说道。
刘阿林吃惊地问，“能走得了？妈把大门一锁，你能上天，还是能人地？告诉你，老一套行不通了！”
“这不行那不行，你自己想办法吧！”小妹有意为难他。
刘阿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急得直挠后脑勺。
小妹不禁笑了，“看你急的！放心吧，有我呢，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他们私底下的交易，刘满嫂当然一无所知，始终蒙在鼓里。刘满嫂打开大门，一阵强劲的秋风过处，黑影一闪有人走进门来。清凉的月光下，看得出是张陌生女人的面孔。刘满嫂惊愕不已地问：“小姐，你找谁呀？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
“刘嫂，是我呀，好久不见，你忘啦？”对方一把抓住她的手，热情地叫道，“怎么，刘嫂，你还没认出我来呀？”
“你是……”刘满嫂一时半时脑子转不过弯，睁大眼睛看得发呆，“听声音倒是有点耳熟，你……你是谁呀？”
“刘嫂，我是宋抗日呀，你不记得了？”对方亲切地朗声大笑。
天啦，原来是阔别经年的宋抗日！战地记者宋抗日！
经她提醒，刘满嫂拍拍脑门，恍如梦醒，喜出望外地拉住宋抗日的手，激动得声音发颤：“真没想到是你呀！宋小姐，贵客，贵客，快请进，快请进吧！”
小妹和刘阿林听说是宋抗日来了，连蹦带跳地迎上去，拉住宋抗日的手，左一声宋姨右一声宋姨地叫个没完。他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宋抗日在桐油灯下坐下来。
刘满嫂拨了拨灯芯，满屋子亮堂许多。
借助灯光，刘满嫂上下打量着年轻、漂亮的宋抗日。虽说阔别年余，她还是当初的老样子，一身衣着很是朴素，蓝士林布短衫，黑布长裤，剪着短发，脚着圆口布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透着善良、温柔、热情的神采。刘满嫂感激地说，“宋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们还没去看你，你倒上门来看我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