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陈忠实为作者第一部长篇小说写的序。陈忠实后在《西安晚报》首发,全国好多大型文学刊物都给予转载。影响很大。
长篇小说《尘世》序
陈忠实
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回慨叹过文学是个魔鬼的事了。在我自己的创作遭遇挫折或陷入苦闷被折磨得左右不是的时候,便发出这样的喟叹;在我接触一些文学的幸运儿和不幸者的时候,也是常常油然而生出这个慨叹来。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一个昨天还拿着稿子猥琐卑怯地到处投稿拜师的乡村青年,突然因为一首诗一篇散文或一篇小说的发表而产生影响,今天便直起腰仰起脸骂所有的人都不抵他的一根脚趾,甚至托尔斯泰也不过是一个过时的天才。面对这情景,我心里忍不住便冒出文学是个魔鬼的话来,只是不想说出口。这个魔鬼能把一个质朴自尊的乡村青年折磨得猥琐卑怯,又能把他调戏耍弄得疯疯癫癫。
更多的却是那些不幸者的情景。我不下十次接待过两鬓苍苍而仍然发不出一篇小说的文学追求者,他们中间有工人有农民有干部有老师还有搞技术的工程师,面对他们仍然痴情于所爱的追求而无言以对,我既怕伤了他们的心又怕贻误了他们的年华,便认定文学对某些人来说是灰姑娘,而对这些不幸者就是一个十足的魔鬼了。一位年过五旬的人找到我家里,拿出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稿子,我翻了几章便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人肯定是被魔鬼缠扎到死而不能摆脱了。
面对这部书的作者孙兴盛,我又想到这个文学魔鬼的话来,然而却不是属于如上所述的几种情况。孙兴盛无疑是被文学这个魔鬼迷住而又被其钟情的一个。
孙兴盛把这部小说手稿拿给我读并嘱咐我作序,令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瞅着他笑眯眯的眼睛,我似乎看出他眼里是否有被魔鬼缠住的妖氛鬼气。自然还说不到对这部长篇小说的评判,纯粹是他还稿文学创作这件事本身使我惊诧不已。因为我确切知道我的朋友孙兴盛早在十年前就弃文经商了,用目下的时令新潮用语称作“下海”,而且发了不敢说大也不算小的一笔财。已经发了财的孙先生兴盛兄还在稿创作,而且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便在惊诧之后又一次验证了文学这个魔鬼法力无边魅力无限的感慨。
孙兴盛是陕西蓝田人。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散文和小说。他自中学念书就喜欢文学而且长期练笔不止,为此而忍受了生活的难以叙说的艰难困苦。他在中国经济刚刚开始“搞活”的初期首先投入,大约是最早“下海”的文人。他的名气不大,自然比不得当代中国文坛几位骁将“下海”引起轰动效应;同样因为他的名气不大,所以想“下海”一纵身就投入了,不像那些大名家们先发下海宣言,然后再从马克思那里寻找“语录”以解释自己“下海”的行为不仅完全符合某种时代精神,也是对某种主义的创造性发展。孙兴盛“下海”那时候不仅缺乏理论准备,而且脸皮儿还没有磨厚显得薄了些,所以他啥话都不说就去做他的小本生意,比今天才发“下海”宣言才做理论阐释的名家整整早了十年。十多年里他依然做着小本生意,攒下钱盖了小楼,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又嫁了女儿,钱花没了也解除了子女多的负累,一身轻松地又弄起小说创作来。我原以为他发了小财就该再谋着发大财,财迷心窍已经在现代生活中改变了原先的贬意而质变为褒意。我发现孙先生兴盛兄发了财却没有迷住心窍,迷着他心窍的依然是文学这个灰姑娘的眼睛,或者说文学这个魔鬼。
读罢《尘世》这部长篇小说手稿,我的直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便是:《尘世》是孙兴盛十年“下海”的生活体验的结晶。
今天以前的十年,是中国社会生活社会秩序经济结构发生急骤变化的十年,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在发生着令人欣喜令人不适令人迷乱甚至令人痛苦的变化。孙兴盛从封闭的山区小镇进入剧烈冲撞着的大都市,闯荡其中,沉浮其中,体验到了幽静的山乡所难以感受得到的生活变迁的声浪,经得多了见得广了所闻也复杂了,幸运者和不幸者,胜利者和失败者,成功者和沉海者,笑的和哭的种种人的生活故事,使他强烈地感受到变革中的生活的全部复杂性,终于凝结成这部动人心魄的长篇小说。
我首先被这部作品的强烈的真实感和生活真切感所征服,这种真实真切的生活气息的感觉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已经十分稀罕了。那些被称做塑料花似的作品,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它的精美和逼真,然而却闻不到花香,一当辨出它不过是涂了颜色的塑料的时候,便不止于失望而且作呕。读者能够容忍作家艺术功力的稚拙,但绝不能容忍作家情感的虚假,前者是技能问题而后者则是对读者的欺骗和不尊重。
孙先生兴盛兄的生意仍为小本生意。孙先生兴盛兄的创作却弄大了,从小散文短篇小说发展到长篇创作,而且获得了成功。这部小说的曲折的情节和人物命运的浮沉令人揪心,具有很强烈的可读性,这是日下被许多纯文学作家所不屑或忽视的问题。小说作品的可读性被忽视甚至被嗤笑,无异于自绝于读者。因为创造一切艺术品的初始目的和最终目的都是为着读者的。取悦读者为读者欣赏是最基本的目的和最终目的,之后才能说到其余较为深层的话题。我以为孙兴盛已经突破了时下某些扭捏作态的小说的传染病,从而使自己和读者直接发生心之交流。
孙兴盛为了生存还在经营小本生意,而生存的目的依然是为着文学。看来他也和我一样,注定是不会也不想摆脱文学这个魔鬼的诱惑了。
1993年6月18日于小寨
兴盛小记
秦生贤
兴盛及其爱人来告诉我二件激动人心的消息——他的长篇小说《女人啊女人》将要拍电视连续剧,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那前额、眼角上深深的皱纹,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祝贺,双目顿时涌出了热泪。这事对别的作家来说,似乎不是多大的难题,但对他不知付出了超出常人有多少倍的心血啊!
“他自中学念书就喜欢文学而且长期练笔不止,为此忍受了生活的难以叙说的艰难困苦。”这是省作协主席陈忠实在为兴盛一本书所写的序中说的。的确如此。
兴盛姓孙,是蓝田县玉山镇一位农民,今年50开外,个子稍矮,圆脸红润,精神抖擞。
我和兴盛既是乡党、同学、亲戚,还算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父亲同是农村业余剧团的演员,亲如异姓兄弟,所以我俩从孩提时代起便亲密无间。从小学到中学,由于共同爱好文学,更是形影不离,我进城之后,彼此来往从未间断过,曾商量过修改我们父辈创作并演出的大型秦腔剧《王玉莲剌虎》。1982年,我俩合作的短篇小说《王三老汉》发表在《青海湖》上。因此,对他在文学创作道路上每一步艰辛和滴滴汗水我都是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