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打趣的口吻问道:“您的肚里哪儿来那么多么故事?”孙兴盛长叹一声说:“这个,也许与我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吧……”
“……我在中学上学时就酷爱文学,高中毕业后就去教书,曾在当时的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从而成为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文人。由于生活所迫,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我的家乡时,我就投笔从商了。正如作家陈忠实说的,我大约是中国大地上‘下海’最早的文人……”
说到这里,孙先生颇有感触地谈了他经商多年的体会。他说他先给一家公司当了两年副经理,后又自家办起了小食堂,而且由小到大赚了不少钱,接着给家里盖起了小楼房,给儿子们一个一个完了婚。他说,他感谢经商这段时间,这十多年,使他认识了世界,懂得了好多过去没法懂得的事情。生活阅历广阔了,所见所闻也就复杂了,幸运者和不幸者,胜利者和失败者,哭的和笑的打的和闹的,这各种人的故事,强烈地反映了改革开放的生活全景。他的创作素材多是在这一段经商过程中积累的。
孙兴盛先生的小说之所以情节曲折,可读性很强,生活气息浓烈,并且具有生活的真切感,我想,这与他丰富的生活阅历不无关系吧!他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然后又投身在改革的洪流中,对现实生活有着深刻的体验与感受,因而创作出一大批讴歌改革开放,高奏主旋律的作品,那就是不难理解的了。
时针指向六点,我问到了孙先生对今后的打算,他站起来握着我的手一边摇着一边说:“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三两年内不死,一定要实现完成10部长篇小说的诺言。”
我重重地握一下他那温热的老手说:“祝您成功!九八(久发)辉煌!!”
1997年冬
录自1998年第1期《西安政协》
文坛“黑马”孙兴盛
马行健
陕西文坛高手云集,但像作家孙兴盛每年能拿出一部或两部长篇小说者却并不多,所以他应算是文坛上近年杀出的一匹“黑马”。写作如匠作,学成容易成活难,能一次次地作到进步、超越自我则更难,然而孙兴盛却是做到了。他出手快捷而且布局严谨,既大气恢宏又注意精雕细刻,既注重时代气息又不忘乡土气息,既采纳现代派表现手段却又吸取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甚至可以从他对故事的构思中看到戏剧性的传奇色彩。
在他反映农村生活的三部曲中,《尘世》写了一个女企业家苦难、奋斗的传奇经历,直接地、正面地为改革开放唱赞歌(勿宁称之为“开放文学”),寄托了作者对妇女解放走向社会前台的憧憬。该书颇受文学界和读者重视,以至一版再版,并被时在美国留居的影视导演吴天明先生看中,并托人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但我觉得这本书写作手法单一,读来有如一部人物传记或特写,变化不多,不够复杂。在他的第二部长小说《沉浮》中,故事结构复杂化了,注重了乡土气息,特别是写男女主人公游山,有种古典情趣,写作手法较前成熟。不足者,故事情节编造严重,有短稿拉长的味道。写一个女青年充当工业间谍,以爱情和色情为载体活动在两个乡镇造纸厂之间,显得离奇悖情,也表现出作者专业知识之不足。《清河川》为作者第三部长篇小说,无论从结构、手法、表现内容各个方面,都较前有明显长进。该书写了两个家庭三对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细致从容。在交待两个家族背景时,回照了历史的演变,显出一种凝练的厚重。作者努力把作品主题写得含蓄和隐蔽,这便是探得了艺术的真谛,以百万字之辛苦而换得一点“真经”,这正是文学创作的独特和艰辛。无数的文学爱好者雄心勃勃地想从事文学事业,但大多半途而废,便是因为他们下不了这个苦来修炼。陈忠实称孙兴盛是被“文学这个魔鬼”给诱惑住了,我以为这种说法再恰当不过!
读孙兴盛的书,生活的鲜活,行文的明快,使我以为他是位新派作者,及至1995年邂逅相遇,方知他已50多岁了,长我数岁,应是兄长,而且他思想观念也如我辈一样的“守旧”。他长得敦厚、朴实,嗫嚅而少言,笑迷迷地,相对于病后形影憔悴的我,他显然健康而富态多了。1997年中秋节,因参加一个诗歌座谈会,我俩才得以娓娓长谈于霖霖秋雨之中。兴盛兄于1940年1月出生于蓝田县玉山镇峒峪村,这是蓝田县城东的一条川道,位于白鹿原和横岭之间。东行数里即是秦岭的深山老林。虽然兴盛兄在他的作品中屡屡表白:“人名地名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但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却无疑是故乡的那片热土。1959年他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热处理系,却因故未能就学,只好抱憾地回乡教学、务农。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生活,他曾骑上自行车跑西安市场,在城乡之间“瞎捣腾”,似乎还因此进过两次“打击投机倒把”学习班。改革开放以后,偶然的机会使他结识了在渭南开餐馆的大荔人郗伯骞,被聘为业务经理,处理一切日常事务以及工商行政税务卫生部门的应酬,他既熟悉了商情又熟悉了社情,使他步入饮食行业并在其中游泳。后来,郗伯骞支持他另立门户,他遂将家里人拉出来四处办店卖小吃快餐,这才有了他尔后经济上和事业上的发展。他眼里闪动着泪花,要我回大荔后打听郗伯骞是否健在,以便专程探望。清人郑板桥曾有诗道:“世人开口易千金,毕竟千金结客心,自遇江西程子俊,一扫寒雾到如今。”孙兴盛对郗伯骞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当等同于此。正是这段重要的经历丰富了他的创作生活。《尘世》一书的许多故事和细节其实都是那段生活的摹画。这又足以说明文学创作不是“客里空”的事情,不可作“沙龙”式的妄谈,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准则是永恒的。如果连生活的积累都谈不到,所谓开掘得如何深刻也就是一句空话了!这是我从交谈中得到的第一个收获。
兴盛兄谈及他的母亲是在民国18年年馑时被人从兴平卖到蓝田去的,他的几部书便是每年正月后避居在兴平舅舅家写成的。一本《孽缘》每天写7000字,共写了28天。“兴平写6天,西安歇6天,辗转五六次就写完了!”他开怀笑着,享受着一种创作成功后的痛快感受。这遂使我恍然大悟,难怪他的作品中总流露着一种苦难意识,反映着人生的坎坷艰难,原来如此啊!物质变精神,思想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兴盛兄幼时即聪敏好学,中学时代即钟爱文学,后来教书务农也时有豆腐块发表。80年代初,受忠实、平凹、路遥等人的影响和鼓舞,生发出后半生专心弄文的雄心壮志,索性将生意全盘交给儿子,携夫人一头扎进西安,谋求文学的发展。他先后为期刊和出版社做编辑,辛辛苦苦地帮助一些素味平生的或老或少的文学爱好者编辑、校对、出书。有人干脆就长年四季住在他蓝田的家中写稿。稍稍算来,替他人做“嫁衣裳”也已有30余本书了。一位刘姓的七旬老人,积一生之努力写一部书稿,就在看着他帮助修改出书后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孙兴盛以此为自己写作的一种调节而不以为累,相反地却扩大了自己的文学交往和生活圈。他的爱人为他的精神感动,由先前的反对转而为理解和支持,使他能够专下心来抒写胸中文章,笔谈人情世事,这样便有了近年来的数本书,如练就的飞刀一样,刷刷刷地抛了出来,人皆以为奇。恰在这段转折期,许多文学爱好者都欢唱着纷纷下海经商,声言是去体验生活,为写作积累素材。时至今日,这些人即使未淹没在商海里,又有几人尚有创作的兴趣呢?两相比较,我对兴盛兄是佩服的。这是我和他交谈后的第二个收获。孙兴盛曾任西安市政协委员,现任西安市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并担任着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副会长。近日,长篇小说《清河川》又获西安市第七届文学奖提名奖,市委宣传部市文联还为他发了“嘉奖证”。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匹文坛“黑马”,原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作家。呵,蓝田岂只有沃土美玉,它深厚的文化底蕴不是还养育着一代文学名人吗!
孙兴盛兄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转眼便是花甲,他虽然身体好,精力旺盛,才思敏捷,文学库足充盈,但写作毕竟是个苦差事,是呕心沥血的“愚人的事业”。他头顶的黑发已经开始稀疏,发际前的平原呈开阔之势,还患着脑动脉硬化症,所以创作意识便特别强烈。他兴致勃勃地表示,他自视非大名人者流,不可能一本书出天下名,但他自信后边的书一本要比一本好;每本都是精品不可能,但每本书都于世人有教益是可以作到的。他计划写三大系列10本书,目前已写完八部,出版了五部,待10本书写完而且全部面世,他就可以歇下了,也是对自己的生命有个交代了。望着他宽大的前额,我暗自思忖:好家伙,那里边林林总总该容藏着多少故事啊!
1997年11月13日渭南寓中,时天极冷
录自1998年1月《西部文学报》
此文收集于马行健著《拒绝死亡》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