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大雪畅畅快快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当小雪推开白桦树小屋的门时,“哗啦”一声,一堵紧贴着站立的雪墙倒塌了,小雪探足屋外,欣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崭新的冰雪世界。
唐豹带领一队晨练归来的战士与她相遇了。
她的好情绪感染了他们,连长大喊一声:“解散!”
军人们就在厚毯似的雪地上跳着滚着,有几个小战士甚至抓起雪团像孩子一样打起了雪仗。
小雪慢慢地屈跪下双膝,双手捧起一团白雪,出神地凝视着,语音轻轻地问:“为什么北极总有下不完的雪?为什么这灿烂的结晶体这么钟爱这块寒冷的地方?为什么整整一冬,它们用自己的纯净和美丽一遍又一遍地装饰打扮这里?”
唐豹鼓着嘴巴回答不出来这诗一般的问话,他用眼神示意夏商周,小夏摘下棉军帽,让清冽的风吹着自己的头脸,他用同样轻的语音说:“因为北极有太多的倾诉,太多的梦想和爱。”小雪:“我相信这白雪是天使的泪。”
夏商周:“来洗涤净化这个世界。”
她将手中的白雪朝空中扬去,纷纷扬扬的雪雾里,她向前跑去,加入到打雪仗的士兵当中。
他们孩童般笑着叫着,雪瀑漫天扬洒,这欢乐的波浪把动物们唤出来,八蛋、胖花、美妮儿、奥杰塔、泼娘、阿舅和提篓统统来凑热闹,两位庄重的军犬也撒开了欢儿,连白桦树小屋中那只一向独往独来的兔子亦参与进来,在雪地上跳来跑去。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他们又开始堆起了雪人,有好几个士兵亮出自己的手艺,用白雪一一这上天赐予的晶莹材料塑出了各种姿态的雪人和雪兽,有站岗的士兵、有娇羞的姑娘、有胖胖的大胡子老头、有憨态可掬的熊、有威武的犬、有……
胖花惊喜地叫起来:“呀!那不是我吗?”她看见自己秀美可爱的形象从一位士兵的手中迅速诞生,她痴痴地盯着自己,“我竟是……竟是这般美丽动人呀!”
天鹅奥杰塔凝看着自己一点点地从冰雪中站立起来,仪态优雅,玉洁冰清,她半张开纯白的羽翅,深情的目光凝望蓝天,好像在等候心爱的王子齐格弗里德的归来。
“哦,多么完美的一尊天鹅雕像啊!”小雪赞叹着。
“难道我的雕像不完美吗?”泼娘不高兴了,她跳上小雪的肩头,两只肉乎乎的猫爪强行扳过姑娘的脸,让她瞧瞧一只美丽的女猫是怎样从副指导员的手中完成的。
“喔!”小雪哈哈大笑,小夏抓住了泼娘最惯有的神态,只见她两手爪卡腰,猫眼乜斜,仿佛正在斥责阿舅和提篓:“走开,别来烦我!”“哦!不好不好!”女猫大叫,“副指导员你是怎么搞的?你应该捕捉我等待顿河哥萨克的样子,难道那不是北极最动人的形象吗?”她跳到小夏的背上,用小爪子生气地拍打他。
“我呢?为什么没有我?”八蛋生气地蹦过来,汪汪吠叫着,“我在你们的心中没有一丁点儿位置吗?我八蛋好可怜哟!没人爱没人疼!”“瞧啊,狗八蛋子,小刘在疼你哩!”泼娘指着远处的刘一丁。果然,八蛋正由小刘的手中贼头贼脑地钻出来,把馋嘴巴伸得老长。“猜猜他在干什么?”动物们猜测着八蛋的雕像。胖花:“他在偷军犬的食品哩!”
动物们哄笑起来,气得八蛋在雪地上打着滚儿。
“咦?这是谁?”人们围住尤菜根,瞧着一只展翅的雄野鸭从他的手下飞出,野鸭背上伏着他们娇美的小鸭子美妮儿。
“你这小子还在做你的荒唐梦哩。”唐豹说,“美妮儿,你真的找了个野鸭情郎吗?”
小美鸭站在这座冰雕前,完全陶醉在幸福中。
“喔!难道真有其事吗?”唐豹拍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在这公鸡冠子尖上,在这荒凉的冰雪山林中,我们的小美猪和小美鸭都找到了美满的爱情吗?”
“连长,我们给东山挂个电话,让青波他们也堆起雪人。”唐豹耳边响起小雪的声音,“让我们一同来过个盛大的冰雪节吧。”东山的一座座雪雕堆起来了。首先立起的是一座硕大的熊,那家伙向着山下摇动巨掌,脖子上系着那条红丝带。
“哈!”小雪快活地笑起来,像小女孩一样跳着两脚,冲着白雪披拂的大山高喊:“青波,那是你吗?”
辽阔的雪野传出回声:“那是你吗——是你吗——”
唐豹在连部手握话筒,神色庄严地发布命令:“说!是我是我!”东山发来深远的回音:“是我——是我——是我——”
小雪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回白桦树小屋,取来纸笔,站在雪地里急速地写起来。
“你一定在写诗?”小尤等几名士兵凑过来问。
“就是!”小雪抬起头,欢快地说,“我们现在正处在诗的意境里。”
“可……诗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尤菜根愣愣地问。
“诗呀!”小雪转着眼珠说,“诗就在每一片透明的结晶体里,在每一缕湛蓝的空气里,在泼娘神气的胡须里,在八蛋调皮的模样里,在奥杰塔宁静的等待里……”
军人们和动物们都止住了笑声嬉声,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她,期待着她从这方童话一般清纯的冰雪世界里捕捉到的诗。“诗的名字是:冰——雪——节——”小雪大声念。
夏商周远远地注视着小雪,细细地品味着这诗的名字,心中也有一股灿丽的诗情在轻快地流动。
清脆甜美的声音在诵读:千万只神铃一起摇响在瓦蓝的时辰里震醒了睡了一个下午的太阳二月的厚雪压歪了小白兔的草屋,树洞里还酣醉着一头小熊,是谁长着两只可爱的尖耳朵,是谁还保留着秋天的小红果气宇轩昂的大狗套上冰爬犁去接一百年前丢失的童话公主的折扇和香袋都丢了风扛着大扫把从早晨走来把北方的七颗星都扫落到雪女王的纱裙上是谁飞起四只轻巧的小脚,请来这方和那方的神是谁日夜缝制彩带把这方和那方的雪峰连起来大巫师旋动身子吼出一嗓子雪粒一样粗粝的歌,小雪停顿住了,“下面还没有写好,对了,干吗不让青波续写呀?小尤,快给我接通东山的电话。”
尤菜根愣怔着:“什……什么?”
小雪推着他:“我要跟你们的指导员通话,我要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找到下面的诗。”
小尤回头望望副指导员,然后拔腿跑回连部。
唐豹朝小夏摆摆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快点给她找诗去!”小夏捧着话筒,话筒那边传来小雪的声音:“青波,你能帮我找到吗?诗就藏在这个冰雪世界里。”
小夏听见自己行云流水一般地诵读声:
一把神斧
凿开冰河掬起圣水
今冬出生的婴儿都来受洗
大厅里的婚礼没有结束
新人已乘上金马车驰进雪原
蜜月在开满冰凌花的玻璃小屋里
开始雪女王的骊歌是
漫天的大片雪花盛满的幸福
朝谁倾诉合上的双手
朝谁祈祷穿过瓦蓝的时辰
烛光点亮了所有的桂树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诗意的氛围里,仿佛真有一辆金马车载着一对幸福的新人悠悠滑过雪原,驰向那晶莹剔透的玻璃小屋……
就在这同一天,在小雪和北极的军人们还没有从冰雪节的喜悦中醒来时,团主任随同送信件的马拉爬犁来到边防连,他带来了军区首长对罗青波英雄事迹的一系列指示。这位在北极边防连英勇献身的指导员将作为军区的重大典型被隆重地宣传表彰,很快,军区的笔杆子们就要跋山涉雪地来到咱这公鸡冠子尖上,采写有关的报道。
唐豹用力地抓着脑袋:“这当然是大好事,咱指导员就该被隆重一下子,多隆重都不过分,可问题是……问题是小雪咋办?”这时,小雪刚好来到门外,她满脸的兴高采烈,她是来找小尤,想请通信员帮着在仓库里找些柔软的干草,她发现自己养的那只母兔子突然间食量大增,身躯也显出臃肿,于是判断:她的兔子快做母亲了,她得赶紧给小兔子们做个温暖的窝。
她就这样突然听到屋内对话。
唐豹嘟囔着:“小雪还不知道指导员牺牲的事。”
“你呀,唐豹!”团主任指着他,“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呢?小雪来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干什么了?”
唐豹:“我……我怕她受不了这打击,我她会哭……”
主任跺脚:“她当然会哭,她的未婚夫牺牲了,她能不哭吗?你一条铁打的汉子怎么能因为怕听姑娘的哭声就对她隐瞒这么久呢?你说,小雪就在这里住着,你是怎么跟她解释的?”
“我……我们告诉她,罗指导员在东山的哨卡,大雪封山,下不桌”“荒唐!”主任拍桌子道,模样就像唐豹训斥小尤似的。“瞧你都胡扯了些啥?你是下了套把自己套在里边,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日后姑娘知道了不是更痛苦吗?你扯的是什么事呀!”一时,小雪弄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这是怎么回事?青波牺牲了?他不是刚刚跟自己通电话吗?不是刚刚替自己捕捉到诗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夏商周的声音:“主任,你不要怪连长,这是我们大家一致的意见,全体连排干部开会做出的决定,如果你看到小雪,主任,如果你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婚纱,还有她的诗和她的童话,你也不忍心,你绝对不会告诉她!”
小雪像个梦游人一样往回走,一直走到白桦树小屋前,她贴着屋门滑坐到雪地上,努力地梳理脑中乱纷纷的思绪,她就这样坐了好久,忽然,她跳起来,向白桦林深处跑去。
她一气跑到那块墓地前,剧烈喘息着,脸孔热烘烘的。现在,她知道这位在白雪之下长眠的边防军人是谁了。她慢慢地弯下身,捧起一捧捧白雪轻洒在他的坟上,一捧又一捧……
小雪病了,突然间发起高烧。
军人们急得要命,好在连部备有退烧的药品,唐豹命令卫生员全力治疗。卫生员在白桦树小屋吊起输液瓶。
炊事员主动熬起了滚热的姜汤。
黄左灵机一动,对巴特尔道:“走!到李老猫家去要些退高烧的草药。”
巴特尔:“对呀!胖丫和她妈不是一直在采草药吗?”两条军犬飞快地冲到李家的栅栏门前,急急地吠叫着。
李家三口急忙打开院门。
胖丫妈叫着:“这是咋回事呀?豹子又指派军犬给我闺儿捎来啥信儿呀?”
这次,军犬没有衔来任何物件,他们抬腿就往屋里冲,鼻子不停地嗅着,跟着,他们冲进房子,用灵巧的爪子打开灶间靠墙站立的柜子,叼出一包草药,转身就跑。
“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呀?”胖丫妈咋呼着。
一条军犬想起什么似的又跑回来,从嘴巴里吐出一张拾元的钞票。“是豹哥病了!”胖丫第一个反应过来。
“那还愣着干啥?”李老猫冲闺女跺脚,“该是你知疼知热暖心暖肺的时候了!你这傻闺儿呀,你不去暖心谁去暖?”
胖丫从柜里抓出几包草药撒腿就往连队跑。
到了连队才知道自己的豹哥好端端的,得病的是小雪。
但胖丫没白来,她的草药用得上,她本人更有用,有个姑娘照顾小雪当然要比一群粗手粗脚的军人更方便。唐豹第一次对胖丫显出热情,他握住胖丫的胳膊:“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今晚就留在白桦树小屋吧,我求你!”
胖丫抬手盖在唐豹的手上,而且还柔情蜜意地抚摸起来,“看你说的,豹哥,你怎么跟我见外了?指导员的未婚妻病了,我不照顾谁照顾呢?”
输完了液,喝了热辣的姜汤和苦涩的草药汤,小雪还是那么衰弱,双目垂闭,似乎仍然陷入昏迷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唐豹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
“副指导员,”尤菜根在夏商周耳边小声嘀咕着,“也许你能让她好转,她一定很想听听指导员的声音。”
小夏和通信员跑出去,不一刽L,小尤抱着一架手摇式野战电话跑进来。
“小雪!小雪!指导员来电话了!”他叫着。
小雪微微睁开眼,小通信员将听筒塞在她手上,热切地说:“指导员在里面哩!”
小雪手臂颤抖着把听筒举到耳边:“青波……”这两个字刚一出口,热泪一下涌出她的眼睛。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关切的声音:“小雪,是你吗?我听说你病了!”“青波……”小雪嗓音哽咽着说不出话。
“小雪,你在哭吗?噢,别这样,你的热泪能融化北极的冰雪,能烫化我的心,快擦干泪水,我知道高烧的滋味不好受,有我的那么多好兄弟在照顾你关心你祝福你,你会好起来的!”
小雪:“是的……我……在这里,在白桦树小屋里这么幸福快乐,我已经好了……不要挂念我!”
“那我就放心了,小雪,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
姑娘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她用一种气若游丝般的轻声道:“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冷都已倦怠,在炉火旁围坐,啜吸着苦酒,把亡魂祭奠……”
“小雪!小雪!……”
电话从她的手上滑落,她慢慢地拉起被子蒙住脸……
自作聪明的八蛋偏偏在这时凑热闹,他抬起一只狗爪讨好地打开了桌上的音乐盒,那《婚礼进行曲》“丁丁冬冬”地流淌出来……
小雪在被中剧烈地抽泣着……
入夜,胖丫又拿出乡村的土办法,那就是她脱掉棉衣,仅穿贴身的内衣钻进小雪的被窝,张开两臂搂住她,用自己火热的肉身给她发汗。终于,小雪的汗给催发出来了,高烧在半夜退下。在这纯朴的农家姑娘温暖的怀抱里,小雪尽情尽兴地哭起来。胖丫如同一个最温情的小母亲,把她当成悲伤的寻求保护的小小女孩,不停地拍抚她,为她擦眼泪,嘴里哼着乡村古老悠久的摇篮调,直到她疲倦不堪地睡去。
无言的告别
军区的笔杆子们已经到达了边防团,电话通知,同来的还有一位将军,将军本来是到边防团检查工作的,但他却突然决定去看看边防连的军人们。这就意味着在大雪封路的数九寒天里,将军无法乘坐舒适的越野车,因为大雪厚得把江路也封堵了,去洛古河只能乘马拉爬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