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张星的脸上。这声清脆的声响立时吸引了大厅里所有的人,张星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又麻又热又疼,没等张星做出任何肢体上的反应,二哥的一套组合拳已经极快地打在了他的身上、脸上。二哥是武警转业,身手敏捷,出手狠辣,只几下,张星就被打到了墙角,半边脸也肿了起来,太阳穴旁一个紫色的血包正在隆起。
酒店里的服务生和还没有就寝的小姐们听到吵声都过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相劝,他们平时对张星的印象并不好,特别是那些小姐们更认准了是张星将她们引上了这条肮脏之路。相比之下倒是二哥更能体恤人情,像个邻家大哥,厚道实在。张星以前也是这样评价二哥的,也觉得二哥是个宽厚的让人信任的兄长,那时张星很孤独,总觉得生活对他过于残酷,总想找人倾诉,所以他把自己许多不该示人的经历都告诉了二哥,正是他对二哥的过分信任才导致了二哥对他更深的了解,当两人撕破脸皮后原本最信任的人也就变成了最危险最可怕的人。
二哥叫着、骂着、吼着,把他积累了很久的对张星的不满,把平时隐藏在心里的对张星的鄙夷全都释放出来。“你不过是我养着的一条狗,知道吗!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眼里的一条狗,你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二哥的话仿佛一支支喂了毒的利箭直刺进张星的心里,使他那刻意维护着的敏感又脆弱的自尊遭受了致命的伤害,他那经历了无数的艰难才一点点培养起来的自尊在二哥的骂声中轰然倒塌,腾起的烟尘在他的头脑中迅速弥漫开来,只一瞬间张星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我×你妈,我×你祖宗。”张星一发起火来就什么都说不出口,就只会骂人,骂一些他平时难以启齿的脏话。二哥也在骂,骂张星是狼是狗是有娘养没爹教的畜牲,并将他知道的所有张星家的老底统统抖了出来,包括张星父母屈辱的经历和对张星恶意的诋毁。
张星仿佛被二哥扒掉了皮一样,赤裸裸血淋淋地站在众人面前,胸中的怒火如同爆发的火山,头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上去,他要教训二哥,他要让二哥闭上嘴巴。可是他还没有冲到二哥跟前,早就有几个服务生把他拖住,二哥则冲上来对着他又打了几拳,而那些服务生却没有一个去拦二哥,二哥是老板,张星不过曾是二哥手下的一个管事儿的,用二哥的话说就是一条狗,在老板和曾经的管事儿发生矛盾的时候,谁都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张星挥拳打向拉架的服务生,他们躲闪着,骂着、甚至还笑着,这让张星觉得连他们都看不起自己,都在轻视自己,他最恨别人轻视自己。
张星回手一拳打在吧台上,钢化玻璃的吧台应声而碎,有人掏出手机想要报警,被二哥制止了,“让他砸,他能赔得起就让他砸。”二哥仰着脸,摆出一种十分蔑视张星的表情。之后,张星又砸了两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没有人过来劝他,没有人给他一个台阶下。最后,张星在大家漠然的注视之下疯了一样冲出门去,骑着他那辆半新的摩托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时已是后半夜,路上车少人稀,张星把摩托开得飞快,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凭着感觉一直向前向前。因为车速过快,他的头发都竖起来,胸中的烈火更猛烈地燃烧……燃烧……
前面出现一个转弯,张星毫不犹豫地拐了过去,月光之下他看到了熟悉的树木,熟悉的村路,前面就是他的家,他在不知不觉中驶向了回家的路。
张星还不想回家,他有些不敢面对又疯又瞎的父亲。
张星很快就看到了水塘,这个每次回家都必经的水塘,它淹没了自己太多的幸福、太多的希望,妹妹是在这里淹死的,母亲也是。这个该死的水塘,虽然它现在干涸了,但它的存在依然让张星憎恨。张星停下车,从车上跨下来,他要咒骂这个水塘,大声地咒骂,骂它淹没了他的亲人,骂它淹没了他的幸福……
许大雷果然和张云去了村外的坟地,来到了张云母亲的坟前。这之前他们进了村子,去看了张云的父亲。面对着张云父亲脸上那两个黑洞洞的“深井”,许大雷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那一刻,他真的想掏出枪来把自己给毙了,但他没有带枪。
张云和许大雷来到村外的坟地时天已经快黑了。
张云母亲的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还镶嵌了照片,照片上张云的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是张云母亲死后,许大雷第一次来到她的坟前,第一次和死去的她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地相望。站在坟前,许大雷的思绪自然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折磨了他十三年的噩梦在他眼前又一次真实地再现。
许大雷向张云讲述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张云母亲当时已近疯狂的举动……虽然他尽量使语调平和,但张云还是感到浑身战栗。当许大雷讲到张云的母亲将他拖到水塘边,并用力向下推的时候,张云再也忍不住了,他吼道:“你不要再编了,面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说假话,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我妈她已经死了,无人对证,你就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她的身上,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良心吗?”这句话倒提醒了许大雷,他沉思了一会才平静地对张云说:“我今天对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都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我唯一感到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就是在你母亲落进水里的时候没有及时出手相救,我当时确实是蒙了,不知所措,结果导致了你母亲的死。对于你们家发生的一连串的悲剧我是有一定责任的,是我当初错抓了你的父母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因为这件事,十几年来,我一直觉得良心不安,一直都想对你们有所补偿。”许大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张云自己就是一直资助他的高山,他已经决定永远都不告诉张云这个秘密。
张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像哭又像笑,“补偿?怎么补偿?现在你对我所说的一切就叫做补偿吗?让我相信我的母亲是个杀人犯就是接受了你的补偿吗?”张云的目光咄咄逼人,同时还闪含着一股杀气,就如同他母亲当年要置许大雷于死地时的目光。许大雷没有闪避,他直视着张云的眼睛说:“我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一句假话,这一点苍天可以做证,你死去的母亲也可以做证。”
但张云还是向许大雷一步步地逼了过去,他揪住了许大雷的衣领,左右开弓打了许大雷的嘴巴,他看见许大雷流出了眼泪,那眼泪是一串串流下来的,毫无声息。
“你滚!你给我滚!”张云骂道,同时将许大雷向前一推,许大雷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了脚跟。许大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足有几分钟,之后他才猛地转身向来路上走去。
不等许大雷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张云已经反身扑倒在母亲的坟上,抓着母亲坟上刚刚钻出土层的青草无声地哭起来。他哭他的母亲,哭他的妹妹,哭他的爸爸还哭他爸爸被抠瞎的眼睛。
许大雷在远处站了一会儿,有心回来劝劝张云,但终究还是没有。
这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星光清冷,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荒凉。4月末,北方的春天才刚刚来临。
张云独自趴在母亲的坟上呆了许久。十三年前的一幕幕往事,许大雷三番五次的信誓旦旦都在他的眼前来回交替。那种叫做愤恨的东西从心底翻卷上来,像烈火一样肆意地燃烧。
张云一夜未睡,凌晨五点多钟就已经穿衣起床。在这个季节里,他不是起得最早的人,那些要去城里卖菜的菜农们往往半夜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他们要把菜先从大棚里运出来装上自家的农用三轮车,他们必须赶在天亮以前上路,六点钟以前赶到卖菜的地点。
猛然,张云听到了外面有异样的喊声,这声音恐怖、尖厉而且错乱。这种声音张云曾经听见过,并且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他母亲的尸体浮上水面以后,第一个亲眼目睹的人跑回到村里报信时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现在这样惊醒了全村的人,让全村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让全村的人都向水塘那里跑去。
张云不顾父亲的喊叫冲出家门,看见几十米外的村路上一个系着头巾的女人站在那里惊慌失措地叫喊着:“死人啦……死人啦……南边水塘里有个死人啊,全身都是血呀……”许多人从家里跑出来围在那女人的周围,他们个个一脸惊慌。
出于职业的敏感,张云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顺着村中公路向水塘的方向跑去。十几个村民也气喘吁吁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天已经亮了,远远的,张云看见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路上,那里正是水塘的位置,正是淹没了他母亲和妹妹的那个水塘。每次路过水塘,张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在那里站一站。水塘早已干涸了,没有一滴水,甚至连潮湿的迹象都没有。因为塘底的土又干又硬,村里人便将土挖出来垫房场、修村路,挖来挖去,塘底便出现了无数个大小相连的深坑,深坑里是一些树叶、垃圾一类的东西。
张云跑到水塘边时,两个村里的男人正将一个血人从塘底的深坑里往上抬,看见张云,其中一个就喊:“这个人还没死,还有气儿,送医院也许还能救活。”张云几步冲到跟前,边托住血人的身体边往那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啊!张云惊得叫了一声,这个血人不是别人,正是许大雷。许大雷伤得很重,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浸透了,他左臂折断,白森森的骨头从血衣里支出来,和血凝结在一起。
张云把手放在许大雷的胸口上,感觉还是热的,还有微微的心跳,可是许大雷的四肢却已经冰冷了。张云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许大雷的身体裹起来,又把农用车上用来盖青菜的破被拽下来,垫在许大雷的身下,并叫人赶紧回去取被褥和热水袋,与此同时张云还拨打了120和110。看许大雷四肢冰冷,张云曾想过要把许大雷搂在怀里暖一暖,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会儿,被褥和热水袋都拿来了,120急救车和110警务车也都赶了过来。这边刑警们向两个最先发现许大雷的村民了解情况,并察看现场,那边医生对许大雷实施急救。
张云是跟着急救车一起去医院的。在车上,医生在抢救许大雷的同时也给张云布置了任务,让他不停地呼唤许大雷。医生忠告说,如果他现在不能清醒的话,只怕他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了。听了医生的话,张云也担心起来,于是机械地一声接一声地喊,开始喊所长,后来直呼其名喊许大雷,说你快起来,你媳妇还等着你回家呢,伤害你的凶手还没落网呢;何之水还等着让你看她参加奥运会呢……但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怎么说许大雷的眼睛始终都是闭着的。有几次许大雷的眼睫毛动了动,似乎要睁开眼睛,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睁开。
到了医院,医生又拼尽全力抢救了两个多小时,动用了效果好收费高的抢救治疗仪器。
上午七点多钟,许大雷的亲属才陆续赶到医院,许大雷的妻子苏然是被人搀着才走进来的,她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仿佛任何一个声响都可以将她震倒在地。何之水比其他的亲属早到了一会儿,是张云通知她的,她训练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其他亲属赶到时,何之水正伏在张云的身上呜呜地哭,受她的感染,张云的眼里也充满了泪花。
上午八点四十分,医生宣布许大雷死亡,一个三十八岁的生命就此终止。许大雷的妻子承受不住丧夫之痛,当时便瘫倒在地,走廊里顿时哭声一片。
根据法医后来的结论,许大雷的死因是多方面的,外伤、失血、休克、寒冷共同加速了他的死亡。据参加抢救的医生说,如果能在许大雷受伤失血后及时保暖,他完全可以活过来。医生的这个结论注定了张云这一生都无法安宁,注定了他要像许大雷一样一生都生活在内疚之中。张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用身体为许大雷取暖,尽管那样许大雷也许依然逃不过一死,但那样自己起码可以问心无愧,许大雷也可以在临死之前感受到一点来自他的温暖。可是自己当时并没有那样去做,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这一点连张云自己都想不明白。总之他的一念之差铸成了他终身的遗憾,而且他将永远都没有机会补救。
根据警方的现场勘察,许大雷是在水塘边遭到突然袭击的,然后才跌进七八米深的坑底,他的断肢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跌落时断的。袭击他的人显然对他有着刻骨的仇恨,劈头盖脸地打了他好几下,直到许大雷跌进坑底。凶手使用的凶器是一根手腕粗的杨木棒子,属于就地取材,从这一点上看,凶手应该是属于情绪犯罪而并非是早有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