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秀这个样子,老太太终于说出心里对地瓜的怨,到底是人肉皮里掺不得假,地瓜这个该死的,嘴巴甜死人,心里假得很。
安韵珍听出什么了,问道,地瓜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唉,他叫我姑婆,我哪里是他姑婆,他二叔公当年救了我,就认了个亲戚,加上他家跟我们住得近,为了感谢,我就收留了他到我身边来。没想到地瓜在的时候搞得家里不安宁,死了还要害人。安韵珍想,这人都死了,再怨也没有用,便劝道,没事没事了,阿秀马上就会好。
阿秀这时像醉了酒一样睡着没有醒来,看相人只好将水洒在她的脸上,维娜守在她的身边,又将剩下的水慢慢灌进阿秀的嘴里,睡了五天五夜之后,阿秀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后,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她说她好像去了一个地方,却又记不得那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心想这种情形一定得请道士给地瓜超度,定是他在阴间不安,嘴里便念道,地瓜,阿昌,阿昌,地瓜,不要再来打搅我们,好酒好喝送你,给你钱给你屋给你老婆,你要什么有什么。
这道士一来,便做了道场,维娜心里想,这装神弄鬼的能行吗?不管好不好,反正一家人心里仿佛有了安慰。
这天,安韵珍不知从哪听到消息,进门便对老太太说,我听说日本人离开了我们家,搬到警察署去了。维娜高兴道,是真的吗?妈,那这样我们可以回家了吧?老太太不敢相信,担心日本人再来,五叔伯也说就在这里住着。维娜倒不想,她实在不习惯乡下的生活。安韵珍果断地说,走吧,在这里也连累了五叔伯一家人。五叔伯说,哪里话,一家人不要见外。
在乡下住了五个多月,安韵珍便带着一家老小又回到了鼓浪屿。
4
重新回到凤海堂,维娜感觉家里简直是天堂,哪怕日本人住在家里她也不怕了。乡下的日子她不习惯,也把她折腾得不成人样。
这院子里的花草没人照看,都死了,跟地瓜一样,都死掉了。老太太进门便嚷起来。
看看,这房间被日本人糟蹋成什么样子,乱七八糟,还有股怪味。安韵珍进到房间捂着鼻子说。
阿秀跑过来喊,太太,我来收拾吧,您去歇会儿。
老太太则说,韵珍啊,我看你和维娜先住我那边去,这主楼先空着,等消消气味再搬过来。维娜最赞成,忙把行李往中楼搬。安韵珍为了照顾两个外孙,也只得跟着去了中楼。安韵珍让阿秀也一起去,大家住一起照应方便。阿秀仍然不肯,说,我习惯住在陪楼里。
这时候的陪楼,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阿秀和肚子里的孩子在里面,敢叔不知去向,二龙生死不明,周管家死了,地瓜死了,但阿秀觉得这楼里面仍然有一种念想,一份期盼。常常地,她会独自一人坐着,手里拿着二龙送给她的口琴,默默地回想着二龙吹响的《望春风》,想着想着又流一堆没完没了的泪水,她会拿出二龙的良民通行证,那上面有二龙的照片,阿秀总会痴痴地看,静静地想,那些与二龙相处的日子似乎不再复返了。好几回,她去了监狱,想打听二龙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总是说进了地牢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阿秀却不甘心地去了一次又一次,陈庄不是说等消息的嘛。
这天,阿秀又去了裁缝店。
看见陈庄正在给客人量尺寸,阿秀站在门口正要说什么,陈庄看见了她,便招呼道,阿秀来了,很久不见了,你们去了哪里?
阿秀一手撑住腰,一手摸着肚子,并不回答陈庄的话,只顾说自己的,老陈,二龙的情况你晓得吗?
陈庄让阿秀进屋坐,给她泡了茶水,然后叹了口气说,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瞒你了。
阿秀听到这话,一杯满满的茶重重地掉在了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可惜啊,二龙被折磨死了, 日本人将他扔出了牢房。陈庄没说完,阿秀忍住泪问道,尸体看见了吗?陈庄迟疑了下,摇摇头。阿秀马上说,没看见,那就说明二龙没有死,一定没有死,他不会的,不会的,他知道我在等他。说到这,阿秀抽泣起来,陈庄也抹了抹眼泪,劝道,阿秀,你得想开些,抗日不知死了多少人,唉,我老婆也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啊。
等阿秀平静下来,陈庄送她出门说,你怀着孩子,出来小自些,我送你回家吧。阿秀摆摆手,独自走了。回到家,阿秀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二龙的事,她想自己是卑微的人, 自己的事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要牵扯麻烦别人, 自己要承受一切。何况,在她看来,二龙没有死,陈庄的话信不得。
正是中午,夏天的太阳就像几百瓦的灯泡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阿秀挺着肚子,脸上冒着汗,慢慢挪步到了门口,从邮差手里接过了一张包裹单,她走到安韵珍房间喊着,太太,有包裹单。
安韵珍接过一看,欣喜道,这回除了食品、衣服,还有猪油啊。阿秀道,老爷怕我们这里没油吃吧。安韵珍点着头道,以前岛上物资丰富,什么都有,现在呢,只能等从国外寄来。阿秀说,我去领回来。安韵珍忙摆手说,不用你去,你肚子大了,不方便,哪提得动这么多油啊,我和维娜去。
阿秀还是陪安韵珍去提油了。路上,阿秀一手撑着腰,一手与安韵珍抬着油,一步一步地在石板路上走。安韵珍道,阿秀,你放下,唉,这快当妈了,二龙他……阿秀没等安韵珍说完,眼泪一下涌出来,用手一抹,竟是一把。
安韵珍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便自言自语道,这夫妻啊是肉中肉,骨中骨,分不开的。阿秀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真不知道要等多久。她只知道现在仇恨的种子连同肚里的孩子一起长大,这是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深夜,海风漫过来,《望春风》那支歌不停地在阿秀耳边回旋:独夜无伴守灯下,冷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见著少年家。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想要问伊惊呆势,心内弹琵琶。想要郎君作旭婿,意爱在心里。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当开。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该看觅。月娘笑阮憨大呆,被风骗不知。
阿秀这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二龙举行了婚礼,阿秀头披红头巾,二龙胸佩红花。俩人拜了天地。醒来的时候,阿秀一脸泪痕,她感叹这个梦是她一生最奢侈的心愿,不可能实现了。
第二天,维娜和阿秀在老太太房间,想问问菩萨二龙的事。老太太在佛像前插上一炫香,双手合十,跪在地上,默念许久,之后,郑重其事地对阿秀说,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慈悲才能化解仇恨,这是永恒的道理。你认命比抱怨还要好,对于不可改变的事实,你除了认命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些话,阿秀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认命”两个字她不知道如何去理解。真的要认命吗?维娜问,到底二龙还在不在?
老太太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说,这,说他在就在,说他不在就不在。阿秀心里清楚,不管她们怎么说,反正二龙还活着,她就认这个理。过了几日,阿秀又忍不住去找安韵珍,虽然她跟安韵珍多次去过教堂,也在心里对耶稣充满了敬意,但她还是想问清楚,她对安韵珍说,我们的一切在开始的时候上帝就知道,是不是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呢?这算不算是命运?
这天下午,阿秀在厨房门口烧火做饭,维娜从井边打了水过来,阿秀念道,没柴火了。安韵珍正晒完衣服下楼,听见阿秀说没柴火了,心想现在很多居民家里没有柴火开不了锅,还把家具劈了当柴火烧。安韵珍叹了口气说,东楼倒有些旧家具可以当柴火烧。维娜不情愿地说,妈,家具都烧啊?安韵珍一脸坦然,烧吧,不然做不成饭,饿死不值。
维娜和阿秀接着往东楼跑,俩人费尽力气搬了几张旧桌子出来,维娜皱起眉头说,管家、花匠、护院的都不在了,家里没一个男人,我们怎么行啊?正说着,阿秀弯下了腰,蹲在地上,她一脸汗珠地喊着肚子痛。维娜惊慌起来问,阿秀你是不是要生了?快,回房去。维娜扶着阿秀慢慢进了陪楼房间。维娜来不及告诉安韵珍,跑出门外去找接生医生了。
阿秀这时紧张地躺在了床上,全身的汗水湿透了床单,她的手用力抓紧床单布,痛得撕心裂肺,而且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了,一阵一阵地越来越密,像捶鼓似的。阿秀心跳也开始加快,她想,孩子马上要生出来了,她清楚等是来不及了。她在心里喊着二龙,只有一念头,不能让孩子死掉,得生出来,平平安安地生出来!阿秀这时咬破了嘴皮挣扎着昂起头,慢慢地移下了床,她打开抽屉拿了一把剪刀,又点燃一支蜡烛,拿着剪刀在火上烧了烧,然后平躺在床上,咬紧牙关,这样挣扎了好一阵。终于,阿秀大叫一声,啊!出来了。啊,天哪,他自己出来了,阿秀一手撑着,努力地坐起来看了一眼,她看清了,是男孩,是儿子。阿秀大口地喘气,颤抖着拿起消了毒的剪刀,抖动了几下终于剪掉了脐带。
李医生赶到家的时候,陪楼的房间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李医生奔上楼,说,我来晚了,刚才那边有个病人给耽搁了。安韵珍这才知道阿秀生了孩子,她一边备好开水一边埋怨没人告诉她这事,当她进了阿秀房间时,不由得惊喜地叫道,阿秀,生了?孩子是你自己接生的?这么快?维娜喘着气说,来不及了,你看我去叫医生,还是晚了。阿秀喘着气点头,李医生一边帮阿秀清理一边说,生孩子快,大人也少受罪。维娜坐在阿秀床边夸道,阿秀你太神奇了,真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