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史上兴起过碑帖之争。碑和帖可以形容为书法的两种表情。帖书写于纸张之上,宛转勾连,左右盘旋,仪态万方如同盛装美人;碑刻勒于石板或者山崖,耿直厚重,棱角分明,神情坚毅如同冷面大汉。清代之后,一些书法家厌恶帖的柔媚妍丽,宛约浮靡,矛头甚至直指二王。他们倡导临摹碑文,宁可朴拙木讷,有古意,有金石味,拒绝那种八面玲珑地讨好人的白面郎君。
现在似乎没有太多的人谈论碑帖之争了。坊间时髦的是现代书法。这个概念不是太明白,仿佛有日本书法的影响存在。许多人的字正在变成各种线条的写意,大小粗细极其错落,或者类同水墨的装饰画。如今还想和这些书法家谈论二王书法的神韵,大约就会像那些仅仅懂得异性恋而没有听说过同性恋的乡巴佬。我当然明白,这些书法家绝不是因为功力浅薄而胡涂乱抹,许多人临的《兰亭集序》几可乱真。纠缠他们心思的是一个大的问题:二王或者苏黄米蔡之外,笔墨是否还能写出别一种可能?
我肯定属于那种没有见识的乡巴佬,还是老派的口味,惭愧。王羲之的字怎么看还是好的,行书和草书无不从容大度,既潇洒又严谨。友人从网络上传给我一份王羲之的“手札集萃”,包括《长风帖》《初月帖》《得示帖》《二谢帖》等等,用二胡配乐。闲暇的时候随意读若干页,心旷神怡。
怀素的《自叙帖》反而不可多看。这个大唐年间的和尚不怎么守戒律,食肉嗜酒。酒酣兴起,下笔势不可遏。《自叙帖》写得盛气凌人,没有充沛的精力应付不过来。所谓笔笔中锋,均匀瘦劲,同时又入木三分。几乎找不到哪些单薄乏力的笔画。传说他的字是在芭蕉叶上练出来的。皂角水洗过的芭蕉叶可以吸墨,怀素每天要写数百张。他的寓所附近种满了一丛一丛的芭蕉树。《自叙帖》之中驰骤盘旋的线条充满了弹性与韧性,如同山林间的老藤。
苏东坡不大写草书,常常看到的是行书。苏东坡的字偏于肥厚丰腴,略为****,一笔一画之间常有天真烂漫之趣。如同他那些浑然天成的诗文,苏东坡的字仿佛无所用心,同时又意趣横生。就这么写下来,居然如此之好。王铎我也喜欢,王铎的字雄浑、遒劲乃至明目张胆的霸悍。王铎的行书筋骨毕露,草书梗概多气,他的字帖读得出内心按捺不住的起伏。或许因为明末清初贰臣的身份,他的无限感慨只能收缩到笔墨纸砚之间?
不过,许多文人推崇的书法风格是澹淡安详,摒弃俗世的烟火气,甚至孤峭冷僻,例如八大山人,例如弘一法师。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儒家的入世精神背后,文人总是有归隐江湖、散淡一生的情结。闲云野鹤之所以成为某种美学象征,文人与权力体系无法弥合的距离是一个特殊的原因。一些文人在怀才不遇之中蹉跎一生,一些文人被剔出朝廷沦落风尘,这时,他们多半在道家、释家主张的人生姿态之中得到安慰。远离尘嚣,淡泊明志,纸面上每一个字的神情似乎都在复述这两句话。
闲暇时写几笔草书,似乎很难接受白话文。遇到“汽车”、“电脑”、“主义”这些词,草书写不下去,甚至不断出现的“的”也是一个障碍。写的是唐诗宋词的句子,笔墨立即就流畅起来。“风”、“月”、“雨”、“雪”、“云”、“水”、“江”、“海”都是常常写到的字,古人的日子充满了水意,不枯燥。还常常写到“花”字。风高竹有声,夜深花不寐,这时我明白过来了,草书就是在纸面上回忆古老的诗意生活。“闭门煮茶,秉烛读花”,写下这一幅对子,写的是一种久违的期盼。
肆
一个作家愤愤不平,他的书法被称为“文人字”。他觉得了屈辱,“文人字”如同降格以求。一帮玩票的家伙,不入流。这时的“文人字”似乎是一个委婉的说法——这些人的书法有点意思,但是不登大雅之堂。
可是,“文人字”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涵义?文人擅长构思,有想象力,“文人字”情趣盎然,不如通常的书法家那么刻板地循规蹈矩。一些大文人胸襟开阔,他们的格调、气象不可避免地流露于书法之中。鲁迅的字浑朴自然,不骄不矜,隐含了一点小小的慵懒或者颓放,与他杂文之中戏谑反讽的口吻相映成趣。不过,鲁迅的文名如此显赫,以至于遮盖了书法的声望。鲁迅肯定不想做一个专门的书法大师,估计他不介意“文人字”之称。
构思和想象的独出心裁往往打破常规另行设计。现在的不少“文人字”显出很强的设计感,甚至带有装饰意味。可以设计三五个字写一块牌匾,一幅中堂,然而,数十个字写成完整的一段往往不那么自然,机心毕露。一首诗之中一联精彩,全诗有了重心,张弛错落,主从有序;真的字字珠玑,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按在一起。过多的佳句堆砌,犹如一群拥挤的鱼儿搅翻了一塘池水。一幅书法更是如此。设计的字多半有个性,倔头倔脑的,聚集在一起就会相互冲撞。郑板桥的字是有设计感的,号称楷、隶、行、草熔于一炉,同时兑入画竹、画兰的笔意。把这种字收拢为一个整体,奇崛峭拔如“乱石铺街”,没有他的才情办不到。另一个大书法家黄道周的字也构思得很特别。他的书法之中,许多字右肩高耸,有桀骜不驯的神气。如果没有另一些温和平淡的书写居间调停,那么多右肩高耸的家伙说不定会打起来。黄道周与王铎是同时代的人,闽南的乡亲。他性情刚烈,屡屡犯颜直谏,一次又一次地被皇帝贬官;明亡之际,抗清死节——这一点与王铎南辕北辙。
文人计较“文人字”,看来是常见的事。可以说文章不好,也可以非议人格,就是不能看轻他的书法。哪怕无关润格,也不肯落了下风。老婆或许是别人的好,字一定是自己的好。不就是写几个字的事情吗?的确,那些文人就是不惜为这件事打口水仗,说风凉话互相刻薄,必要时甚至挥动老拳。当然,也有例外的人物,例如苏东坡与黄庭坚。宋人的《独醒杂志》记载一则轶事:某日苏黄二人晤谈。苏东坡对黄庭坚说:你近时的字虽然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如同树梢挂蛇呀;黄庭坚答曰:我不敢妄议您的字,但偶尔觉得偏于肥扁,如同石压蛤蟆。二人相对大笑,都愿意认可对方的讥评。苏黄亦师亦友,他们的宽怀大度,才高八斗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都是名重一时的文豪,几句无足轻重的贬词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而且,我还藏有一个猜想:两位大师如此谦逊,或许另有一个原因——书道深奥,自以为是只能证明没有多少见识。
书法不是武功较量,找不到某一个具体的对手,赢了某某人就可以号称武林至尊。书法史将“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授予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如今所见到的多种《兰亭集序》墨迹,是虞世南、褚遂良等众多后代书法家的摹本。流行最广的传说是,《兰亭集序》传到王羲之第七代孙智永和尚手中,被唐太宗李世民设计夺走,继而殉葬于他的陵墓之中。我宁可相信,真迹的渺不可见保证了《兰亭集序》永恒的“第一”。神是不能现身的。如果《兰亭集序》不是存活于人们心目中,而是陈列于某一个博物馆的橱窗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挑肥拣瘦?王羲之无愧书圣,然而,他未必永远是攀上巅峰的最后一级台阶。
许多书法大师都有一种感觉:落在纸上的笔墨与真正的书法理想仅有一步之遥,但是,真正书法的理想模糊难辨,如同一个揪不住的幽灵。或许,真的“功夫在诗外”?这些大师不时逛到书法之外,祈求江山之助。王羲之爱鹅,颜真卿揣摩屋漏痕,怀素观察夏天的云朵,米芾拜奇石……他们肯定觉得,书道不限于笔墨,而是寓于天地之间。
然而,古人还有另一种观念:书法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余事”,不可玩物丧志,投入过多的精神以至于耽误了人生的正事。所谓人生的正事,只能是修齐治平,文韬武略——充当一个“书痴”,志向太小了。不就是如何写字吗?茫茫无边,立地成佛,见得到真性情的就是好字。我翻阅过一本西泠印社印的陆游《自书诗卷》。手书诗八首,一看就知道是陆游暮年的墨迹——书写时他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翁。纵横随心,浓淡随笔,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副超然无羁的神气。这大约也算得上“文人字”。然而,人、诗、书三者合一,这就是天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