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许多大学里面的中文系“七七级”风头甚健。这里聚集了一批各地的才子,缠绵的情诗或者情节离奇的小说雪片般地抛出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历史造就了一个短暂的文学时代。激动人心的启蒙号角,交织在苦难之中的爱情,指点江山和纵论历史的气氛,这一切构成了文学的巨大温床。只要一首小诗就可以赢得校园之内众目睽睽的仰望,诗人的风度、说话手势、阅读的书目以及起居习惯立即享有了特殊的威望。多数人把中文系的课程想象为躺在床上跷起脚读小说,枯燥的文字训诂和繁杂的文学史资料没有多少人问津。不少人听说过拜伦的名言:一朝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成名,可是只有诗和小说才能如此惊世骇俗。那个时候,经济学、社会学、法学这些学科还在埋头积累,只有中文系的才子们趾高气扬,风流倜傥。不久前遇到一个经济系毕业的教授。他至今仍然愤愤不平:当年中文系的才子们掠走了他们周围的多少芳心,以至于他们暗地里开始策划一场雪耻的斗殴。
当时我决心专攻小说。即使到了今天,写小说仍然是我内心的一段斑斓的残梦。我相信所有的“七七级”大学生都曾听说过复旦大学的卢新华。据说他的小说《伤痕》先是张贴在教室走廊的墙上,随后被报纸转载。文学史记载了这个短篇小说赢得的巨大声望,但是,文学史没有记载这个短篇小说如何在“七七级”制造了一个小说写作的大潮。一个在东北就读大学的友人转述过一个壮观的景象:他们在一个巨大的阶梯教室晚自修,只有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毛孩呆头呆脑地背诵教授们的笔记。教室的后两排一溜明灭的烟头,所有的人都在低头奋笔疾书——写小说。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这一天:社会对于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或者律师的崇敬远远超过了作家。
世事的变化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总之,数学不吃香了。一个数学系主任负气地说,如果校方允许,数学系宁可加入文学院与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为伍。混迹于诸多财大气粗的理工科,囊中羞涩的数学系时常成了受气包。其实,文学也不行了。众多名噪一时的刊物频频告急,出版社的仓库里积压的多半是文学读物。我们的偶像卢新华正在大洋彼岸美国的一家赌馆里发扑克牌。昔日叽叽喳喳地环绕在诗人周围的美女如同候鸟一般地迁徙,纷纷栖息到房地产业、汽车业或者演艺圈。的确,相对于几十亿资金的流向、各路大亨手中的巨额利润以及惊险的股票行情,诗人的浅吟低唱或者流行小说编造的恩怨情仇又算什么呢?可笑的是,我很迟才从华而不实的文学梦之中惊醒过来。九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我在京城的一个饭局上遇到了一位经济学出身的“七七级”。酒过三巡,他开始吹嘘每年过手的钱财有多少个亿,认识多少要人,决定过多少重大项目。看着他那么大的口气和那么大的肚腩,我意识到了文学的渺小。许多当年的文学狂热分子早已撤离。撰写房地产广告词或者起草一份公文的余暇,他们时常后悔青春期的幼稚激情。我与一些昔日的文学同道一起喝茶闲聊,谈房价、谈温室效应、谈交通堵塞、谈张三与李四的绯闻——就是不谈文学。这年头还在那儿搬弄“古典主义”、“现代主义”或者“意识流”这些术语,看起来就像在炫耀自己读了几本书。一些中文系毕业的故人或许会在寒暄之际客气地问一问文学动态,明智的方法是找一两句俏皮话搪塞。如果一本正经地开讲座,对方的茫然眼神一定会让演讲者羞愧地住口。
可是,我仍然说我幸运地押对了。写出一个精彩的句子足够快活一个上午;阅读一部杰作就是一次迷醉。如果一个人的职业就是放纵地享受这种快乐,这不叫幸运又叫什么?虽然文学已经从“经国之大业”的目录上撤销,可是文学始终盘踞在心里。我相信文学是一个人的内心修为。世俗的风沙纷纷扬扬,愈来愈多的人转向实惠主义,手执计算器不停地盘点收支状况。职务,工资,奖金,上司的眼色,菜市场上猪肉的价格,水电费刚刚收过怎么又来了——一张脸皱得像一颗苦瓜,皮肤粗糙,心事重重,要么用尖刻的言辞八方讨伐,要么用讨好的笑容四面逢迎。对于他们说来,文学早就死去。他们忘记了,文学是市侩的天敌。只要内心埋藏了文学的种子,激昂慷慨之气或者浪漫情怀就会在某一刻突然觉醒。这时的凡夫俗子敢于横眉冷对,敢于拍案而起,他们懂得了侠肝义胆和缠绵悱恻,也懂得了如何对那些俗不可耐的嘁嘁喳喳轻蔑地嗤之以鼻。文学的地盘可能一天天地缩小,但是文学决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1977年的时候我慌慌张张地撞入厦门大学,随手从书架摸下几本文学经典磕磕巴巴地读起来。三十年之后文学殿堂人去楼空,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这儿是我一辈子的栖息之地。
肆
我觉得想道理远比讲道理有趣。于是,离开大学之后我远远地躲开了教师的岗位而在一个专门研究机构工作至今。大约算知识分子吧。人们对于知识分子有哪些想象?戴厚厚的眼镜?咬着笔杆子盯着天空等待灵感?面容苍白,身材单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一直认为“七七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不会那么单纯。收到录取通知的前一天,他们或者肩上还搁着粪桶,或者跟在牛屁股背后扶着犁耙,或者正拉着板车走街串巷。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外语口音不够纯正,没有拿到钢琴考级证书,四书五经、“子曰诗云”背不出三两句,三步四步的交际舞跳得很蹩脚,甚至从未听说过牛津大学或者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名。他们的特殊积累是世事人情,是乡愁,是读不到任何文字的巨大恐慌,是半夜三更的饥肠辘辘,甚至是混杂了绝望的蛮横和粗野。现在,这些知识分子打起了领带,穿着皮鞋橐橐地登上国际学术会议的讲台,或者在某一个万人瞩目的场合慷慨激昂地演讲。但是,我相信这些积累仍然潜伏在身体的某一处,可能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复活。只要坐上一趟每个小站都要停靠的慢车,置身于一大堆民工的方言、扁担、麻袋、汗臭和脚臭以及打牌的吆喝和争夺座位的拌嘴之间,以往的全部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这些生活始终压缩在他们的阅读和写作之中。
“七七级”这一批人于八十年代初期从大学返回社会。他们的性格多大地成就了当时的文化气氛?这是一个有趣的谜团。八十年代的时候,诗人如同口念咒语的巫师令人敬畏;一大堆人心甘情愿地被种种艰深的哲学著作憋得胸部发痛;另一些人二两白酒下肚就开始辩论神秘主义,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常常把自己吓得脸色发青。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书斋式人物没有市场,文化沙龙的主角多半是上知天文、下谙地理的名流,他们或机智或叛逆的妙论与满脸的大络腮胡给人留下了同样深刻的记忆。那时的女孩儿对于出身豪门的白马王子视若无睹,另一些牛仔裤包着瘦弱小屁股的白面书生也上不了台面,她们心目中的偶像是海明威或者高仓健式的男子汉,如果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就更好。至于房契、存折、结婚证书或者学位证书无非一些庸俗的法律文件,重要的是曲折的人生履历——至少也得曾经下乡插队,打过几场架或者偷过农民的鸡鸭。八十年代有的是放肆的激情,没有一点狂狷的个性简直可耻。那时的做生意开拓市场也仿佛是神圣的启蒙运动,商人们锱铢必较的精明很久以后才得到真正的重视。“七七级”这一批人不会忘记历史的赐予,他们投入各种文化运动也就是想继续为历史做些什么。
进入九十年代,“七七级”这一批人多半已经人到中年。中年人也就是疯过了,狂过了,现在身体有些发福,要歇口气整理一下人生了。中年人开始务实,瞻前顾后,小市民性格、暮气或者狡诈算计同时悄悄地附上身来。九十年代的社会也稳重了许多。稳重的社会就是懂得了算账,不再把柴米油盐视为不登大雅的累赘俗务。这当然就是经济学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中文系擅长的浪漫气势渐渐式微,经济学的算盘噼里啪啦地响彻每一个角落。
稳重的社会惊人之论逐渐减少,人们开始强调“言必有据”。“言必有据”在大众传媒上制造了一个开场的短语:“专家认为”。专家不就是知识分子吗?于是,教授、博士隆重出场。大学里面早已经将各种学衔串成一根前后相随的长长链条,并且在不同的系列之间设定了兑换率——例如取得博士学位之后的多长时间可以当教授。各种学衔并非免费领取的午餐,每一种学衔必须得到规定业绩的支持。从发表论文的学术刊物等级、一个课题的研究历史到概念术语的来龙去脉、引文注释的数量和格式,每一个步骤都有章可循。这时,那些仅仅仰仗灵机一动就信口开河的才子们终于傻了眼。现今的教授、博士严谨、缜密、一丝不苟。他们经历了答辩委员会的严格审查,填过了无数的表格,脸上的表情已经训练得四平八稳。求证:这个问题几个解?甲、乙、丙、丁,A、B、C、D,他们的解答有条不紊,身后一摞子参考书形象地说明什么叫学术。我对于这一套指标体系毕恭毕敬,遇到某些“七七级”课堂上没有见识过的内容就老老实实地补课。尽管这是跻身专家队伍的必要修行,某些时候我还是会暗地里犯嘀咕:一大片中规中矩的面孔之间,那些横空出世、石破天惊之论是不是愈来愈罕见了?
当然,严谨或者中规中矩的教授、博士并非僵硬的机器人。某些时候,他们也会在表格或者引文注释的掩护下斗气,耍小心眼,占了便宜之后言辞之间就会流露出一些小得意。一次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一个教授逮住了另一个教授的一处史料讹误。纠正无疑是必要的,可是他脸上盛气凌人的表情让我不太舒服。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利用对方的粗疏狠狠地踩痛他的脚板,这种胜利有些无聊。至于他们内部的“人脉”关系,常常以学术的名义形成某种互利互惠的联盟。我有幸聆听一位学术大佬指点迷津。从国际汉学界到京城的著名学府,某人是某人的嫡传,某个大师与另一个大师结过何种恩怨,某个大学与某个大学之间如何互相挖墙脚,打口水战。一大堆内幕消息人物众多,情节生动,听起来与武侠小说之中的帮派关系或者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如出一辙。还有一些教授、博士无所谓哪一个门派的提携而甘于单打独斗。他们口才好,人气旺,大众传媒一下子把他们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爆炸性人物。与大众传媒的合作不仅可以像明星一般赢得追捧,而且可能像明星一般大把大把地挣钱。这些教授、博士无疑是给学术乃至文化添砖加瓦,只不过他们的方式与我当年的幼稚想象相去甚远。1977年的考试把我引入一个崭新的大学空间。我受宠若惊地站在图书馆和教学大楼之间东张西望,天真地认为这儿只有学术而谢绝权术或者别的什么术。当时我丝毫意识不到,这些地方有时也要讲辈分,拜码头,赔小心,打躬作揖,机缘凑巧也能淘得出万两黄金。
听到有些“七七级”已经退休,心中悚然一惊。凝神算了算,的确是三十年的时光。我的三十年,白了双鬓,添了皱纹,换得了一句“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也就是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功名可以轻轻一笑,荣辱也可以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一松手就可以丢弃。念念不忘“七七级”,不是炫耀某种资历,而是因为那一种集体性格。见识过一些风雨,不那么温顺,喜欢用亲身经验衡量书本的知识,这一批人始终不是只懂得引经据典的迂夫子。1977年我从水田里一头闯入大学,暗自庆幸自己可以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三十年之后终于明白,书本之外的知识才是“七七级”这一批人真正的额外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