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怜微微一笑:“多谢姑姑关心。那些刺客不知是哪个笨蛋指使,身手差劲儿得很,连我半根毫毛都没伤到。”言语间颇有遗憾之意,竟像是盼着那些刺客身手利落点,痛痛快快打一场,半点不将那日的凶险放在眼里。
泰安公主“噗哧”一笑,一睨温怜,抿唇道:“敢情你这胆大包天的家伙还巴不得遇到那要人命的刺客?”
温怜斜勾唇角,懒懒地端起酒杯向她示意,却拿眼看着万昌公主,缓缓地说:“不过是些蠢材,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万昌公主若无其事地淡笑不变,放在案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案沿。温怜以袖掩去半张面孔,饮下酒水,旁人瞧不见她神情,正对着她的万昌公主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年轻美丽的眼睛里墨黑的瞳仁一深,瞬息变幻,充盈了怨毒肃杀。
她心中一悸,笑容不知不觉地敛了下来。
温怜饮完一杯,放下,侍女倾身再倒。她笑着说:“前些日子有个江南来的戏团,我瞧他们的戏编得还有几分新意,特特请来为父皇母后解闷。”
皇后惯来是个爱看新戏的,闻言一乐,道:“快叫进来罢。”
温怜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一句,她低声应了,低头踩着碎步退了出去。
随着铿锵的乐声,花旦登场亮相,水袖一甩,背着身子半扭过脸,大大的眼睛神采湛然,盈盈若水。整个身段软如风摆杨柳,韧如铮铮琴弦,那清瘦婀娜的身姿,娇花照水的芙蓉面,一下子就抓住了众人的心神。
她张口,清声唱道:“踏月观灯蟒鞭扬,马惊烟花似脱缰。燕寒我金枝玉叶将门女,自幼爱习武艺惯豪放。爱效须眉江海怀,素将白袍裹红妆。最厌那百家千张说媒嘴,姑娘我要自系红线选夫郎。”
她唱作俱佳,一亮相,一开口,已令在场诸位暗暗点头,心醉神飞。
小生登场,戏乐渐渐高亢。
燕寒唱:“……早闻霍郎文武双全名远扬,想不到人如珠玉也生光……”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看得全神贯注,温怜却是微微皱眉,有些茫然。
众人看了一会儿,尽都恍然大悟,偷觑温怜,神情暧昧不明。温怜俏脸生晕,紧紧盯着戏台的双眼沉静清亮,一派娇羞中故作镇定的女儿情态表露无疑。高潮迭起,那第二个出场的旦角正在唱:“他赴春闱三场试罢,携书剑滞留京华。月圆人不圆各在天涯,妾心难安委实牵挂。”她的小婢打趣道:“姑娘只说一个他,究竟他是谁来谁是他?”
与此同时,霍郎高中状元,面对招婿的将军,拒绝做将门女婿:“我心中有人在他乡,绝不做得意猖狂负心郎。”
将军问:“未知状元郎把何家女儿心中装?”
两地两人,两种情景。花旦道:“他文章胜司马,仪容神态更风华。”
霍郎道:“她秋水为神玉为骨,隽雅有如白莲花。”
花旦道:“他书卷气中含风流,亦刚亦柔亦潇洒。”
他道:“她慧眼流波似天上月,心如幽兰自芳华。”
她道:“他欲言未言笑也诚,分明稚气未脱品性佳。”
他道:“我进京赶考盘缠丢,全仗若玉萍水相帮扶。早闻她风尘孤女身世奇,早敬她莲出污泥不染泥。曲度高山流水音,冰清玉洁志不移。当年她赠钗非轻易,我自也许誓无儿戏。”
她道:“往日我捧读华章情痴迷,那日一念结善缘,今日里同心连理识真谛。霍郎怜香惜玉无俗意,不将门第论高低。他许誓,钗在人在情永恒,不离不弃共死生。”
将军叹气,回头告知爱女婚事不成,燕寒道:“我见他骨秀神清天然韵,我见他男儿气概真性情。我见他文章风采如人品,处世无奇唯坦诚。最要紧我一见就动心。昨宵赏灯梅荫下,千里有缘邂逅他。四目相对一霎那,似曾相识好惊诧。意中情侣早描画,绘声绘影就像他。多少回我挑挑拣拣不言嫁,为的是寻寻觅觅不见他。情牵意惹念着他,朝思暮想唤着他。如今我一见钟情找到他,再不能象风儿影儿放走他。爹爹呀,儿心缘情缘唯系他,我要不惜一切得到他。”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听了这段唱白,笑着鼓起掌来,连宫女内监都看出门道,拿眼去瞧温怜。
温怜一手死死握着酒杯,一张脸红似云霞,却绝非众人猜想的流露女儿情态,而是暗自咬碎一口银牙,羞恼难当。她明明安排这个外地戏团排演一出姑舅争夺弱女家产的戏来讽刺万昌公主……他们这排的是甚么?!
霍郎因拒婚招祸:“震肝胆惊魂魄一道调令,别帝京赴玉门立马催行。我文章夺魁状元郎,兵营补任作参军。我金榜题名才三朝,就遣大漠千里行。想不到十年寒窗为功名,才得功名就寒心。这真是书斋不知官场险,书生毕竟太天真。看前面咸阳桥就是销魂桥,那折柳人我想见怕见两不忍。”
他的做京官的师兄提点道:“将军是风你是帆,帆儿应随风儿翻。你若知我怜才顺他意,直上青云有何难?”
“霍郎本是痴情人,有书有剑有肝胆,绝不自摧根蒂别枝攀。”
……
三年过去,燕寒捡了霍郎与若玉的定情碧钗去寻霍郎:“我曾用心上这根尺,量了我也量了他。论人品论风华,有哪一点哪一搭配不上他。就为中间隔了个她,两颗心儿难相加。就为中间隔了个她,一蓬火儿难点着。如今天怜有情人,若玉难耐寂寞移情别嫁。燕寒我有幸获碧钗,爹爹为我羽令发。愿此行迎得春风柳上归,愿燕寒一片痴恋,能将他心底坚冰来熔化。”
霍郎:“声声悲号呼若玉,寸寸肠断问碧钗。问碧钗你盟山誓海算不算,问碧钗薄情负义愧不愧。问碧钗物是人非为哪般,问碧钗聚合离散谁安排。若玉啊,我为你千里遭贬到关外,纵然是月无皎春无韵酒无娱花无艳,三年未见你一字回,我也是苦中含笑痴等待。总以为你是玉骨冰心一枝梅,定然会顶风傲雪迎春归。总以为火烧不怕真金子,刀砍不断长流水。谁料想我大漠飞渡燕归来,你却移情已把旧巢毁。到如今钗未断时情已断,钗在情亡人空回。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也无奈。叹世人俗眼难量江海情,我情愿吞钗一死殉情鞭笞炎凉态。”
这小生唱功眼神俱甚是动人,将伤心欲死表现得直撼人心。众人看得感动,却又觉出一点不对来:叶城前有婚盟,温怜强势地收他入府,手段他们也能猜到几分,无非威逼利诱两种。不论是哪一种,若说叶城真心归服,瞧他石头一样不言不动的样子就决计不似。若是温怜排了这出戏,用意何在?他们原本想不到温怜对叶城心意至诚,只以为是她从叶城此事得来灵感,换汤不换药编排出此戏,一来新颖动人,二来也可聊做她与叶城之间的消遣,三来将自己与这一曾有将军头衔的面首之间的事传为佳话。可是现下瞧来这情节越来越不对劲,她这难道是要赞叶城对前未婚妻心如金石,嘲讽自己强求人心?
他们见霍郎病倒,在病中也不松口地拒婚,一时颇为糊涂,目光在戏台和温怜之间转来转去,只觉得温怜的心思果然难解,比那戏文还曲折几分。
--------------------------------------------------------------------------------------------------------本章戏文中唱词部分改编自《紫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