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人衣白如雪,背影挺拔,长发如墨。虽然只是一个急速远去的背影,却给温怜一种强烈的熟悉感。那匹马儿明显不对劲,像是受了惊,完全不受控制地狂冲乱撞,马背上的白衣男子却不见惶恐失措,只是努力控缰,尽量让自己不在被救下之前摔出去。
温怜的视线很快被后来追上的几骑人马挡住。这几个人是玄衣护卫打扮,尽管不记得名字,她却认得脸面。
微微一愕。就在温怜失神片刻,那匹惊马直直向路旁一对衣衫褴褛的祖孙冲去——
老人紧紧抱着孩子,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睛呆呆看着直冲过来的马,显然被吓傻了……
很多路人本能地闭了下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条人影挡在一老一小面前,“嗬!”地大吼一声,双拳齐出,重重击在马身上。
那一刻,喧闹的街道瞬间安静了。数十上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枣红马悲嘶一声,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斜斜向前摔出去。追上来的玄衣护卫一跃而起,伸臂托住他,安然无恙地落地。
那凭一双肉掌硬生生击倒发狂的马的人身材矮而粗壮,头戴毡帽,穿着棕黄色马蹄袖的夹袍,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黑中带灰,在浓密的眉毛下显出几分塞外之狼般的野性。他默默收回黝黑的拳头,退回到一个相似打扮的蓝袍青年身后。
那青年身材魁梧,眼窝微凹,鼻梁略高,肌肤粗糙,却把脸上打理得很清爽,没有一点胡渣。那种肤色,那种眸光,那种气质,叫人一看就想到灼灼骄阳,大漠狂沙。
他上前对着那祖孙两个一笑,露出狄人少有的雪白的牙齿:“老丈,没事吧?”
说来话长,其实也就几个呼吸间的事,围观众人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霎时掌声震天,欢呼雷动,看那几个北狄装扮的人的眼光如看天神,十分热切崇拜。那青年安抚了一老一小两个可怜的被吓坏的人,微笑着让身后那个寡言的小个子大力士出来回答热情的帝都百姓各种各样的问题。
温怜见这些百姓对着两个关外蛮人这样热情崇拜,略略有点不悦,但是她的注意力这时主要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驸马,您没事吧?”
“咳咳咳……”白衣公子挺直的背微颤,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另一只手轻轻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护卫们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却无可奈何。他终于止住咳嗽,半转过身道:“去赔偿……”刚说了三个字,不留心看到温怜,登时一僵,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那四个护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立马肃然,也不管他还在吩咐,齐刷刷单膝点地,抱拳道:“属下参见公主!”
温怜缓缓踱了两步,虚抬了抬手,四人起身,相互看了一眼,先前凌空接下谢容南的那个道:“……属下护卫驸马不力,请公主降罪。”
温怜看着那位狄人装束的青年转过身向他们走来,又瞟了谢容南一眼,轻飘飘地道:“这事回去再说。”谢容南没有看她,他虽然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然而那种清华高贵的气韵,非几世几代大富大贵之家养不出来。单单只是这样站在那里,已然让人远望而心折。
青年走到近前,含笑的一双眼友善地看着几人,学着中原人的习俗施了个抱拳礼:“在下蒙古阿尔斯冷。”
温怜笑了笑:“你的汉话说得很好,我叫温怜。”阿尔斯冷对她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很是惊艳,但也就多看了她两眼,很快将眼睛转向谢容南,瞧那样子,是把谢容南当成最说得上话的人了。谢容南回礼,温和地道:“在下谢容南。”
那个力大无穷的小个子冷不丁道:“你的身手很弱,你这样的男人如果在我们草原上,是要被大家伙嘲笑的。你没有应付突发状况的能力就不该在城里骑马,虽然在你们大齐不会有人嘲笑你,但是你这叫……叫,叫草菅人命!”他的汉话发音就没有主子那么标准了,那古怪的口音听在几个汉人耳里有点好笑。他一本正经地指责谢容南,阿尔斯冷也没制止,面上还是带了笑,仿佛自己手下只是在闲聊无关痛痒的话题,只是在小个子说完话之后,对着众人介绍道:“他是我的得力属下,卓立格图。”
那四名护卫听到主子受人指责,还是来历不明的狄人,面上现出不忿之色,但是他们训练有素,未见两位主子示意,却不会如那卓立格图一样抢话。谢容南神色淡然,丝毫没有动怒或是尴尬,微微颔首:“兄台教训得是,这次惊马乱冲乱撞,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卓立格图听他坦然认错,脸色好看许多,还欲说什么,温怜平淡插口道:“据说谢公子从前的身手也是不错的。”
哦?从前?卓立格图对这半句话感到不解,从前身手不错,那现在……?温怜却只说这半句,闭口不言了。既像是维护,又像是嘲讽。
正在温怜想开口打探这几个蒙古人的身份来历时,阿尔斯冷眼神落在温怜身后的某一点,一直微微上翘的嘴唇一下子咧开,十分开怀地喊道:“你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东西买好没有?”温怜转身一看,却只看到一片衣角隐在巷口处。“哎?”阿尔斯冷提高声音,“喂!你去哪里啊?怎么越叫越走……”他皱了皱眉头,对谢容南道:“我们还有点事,这就告辞了,日后有缘再见。”说着领着他那几个下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温怜见他彻头彻尾忽视自己,心头难免有几分不舒服,不过她骨子里觉得自己是天朝公主,也瞧不上那些蛮夷戎狄。当下温怜对那四个护卫说了一句:“这么一个病秧子也看不住。”说罢转身向公主府走去。几人见公主步行,自己自然不敢骑马,何况刚刚才闹了那么一出,便牵了马胆战心惊地跟在温怜身后。
谢容南的手因为用力握缰而发疼,全身骨头也像被刚刚那匹马颠散架了,却步履从容,毫不在意,浑如无事一般。他丝毫不像几个护卫那样惶恐,看着昂首走在前面的温怜,反而在唇角绽出一抹笑来。那笑容如春风化雨,丝丝缕缕钻到街道两旁看热闹的少女的心底去。
这一刻,谢容南心中想的却是:很多年前,他也有那样飞扬的眉眼,嚣张的笑容,傲慢的语调和自负的眼神。
很多年前。
病痛的折磨,谢家的衰败,奉旨尚公主,苦苦支撑谢家的父亲暴毙身亡……
一桩桩,一件件,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已被命运的轮盘狠狠磨碾成了另一番模样。傲骨仍在,却不再有那么尖锐逼人的傲气。
他垂下眼睑,随着温怜回到公主府。温怜坐下喝了口茶,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四个护卫,淡淡道:“谢容南,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