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古丽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葡萄架下的板床上了。她洗过脸，没有打扮，像一个乡下女人，特意穿上旧衣服，出门，来到街口的抓饭馆，坐下来，要了一份素抓饭。正在吃饭的时候，饭馆老板图达洪的母亲努尔泥沙太太，拱着馕坑一样的大肚子，摇晃着走过来，坐在了春天古丽的对面。春天古丽坐起来，给老人行了礼，坐好后，低着头，默默地哭了。努尔泥沙太太给春天古丽倒了一碗茶，说，孩子，先吃饭，我有话要说。春天古丽抓住了小勺，饭送进了嘴里，但是饭在她的嘴里变成了麦糠，什么味道也没有。她吃完饭，昂起头看了一眼努尔尼沙太太，她看见太太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怜她的暖光，她顿时激动了，晶亮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努尔尼沙太太说，孩子，这里是饭馆，我不能放开说，我给你说最主要的吧，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漂亮地活下去呢？这么好的脸，你把它破坏了呀！记住，只有脸才是女人的金山银山，你从这个巷子里搬走吧，昨天我想了一夜，这样下去，是要出事的，最好到南疆去躲一段时间。昨天那些事情，都是许库尔真理捣的鬼，米尔则长老昨晚把他叫过去，臭骂了一顿，我看那小子不会罢手，最好你走人吧，活命要紧，以前是刀子要命，现在是舌头要命啊！
许库尔真理在巷口卖冰激凌，这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手艺，开春开张到晚秋歇业，三个季节里都能挣到好钱，冬天不干事，在暖热的理发馆、茶馆找乐吹牛，高兴了请人家喝酒，自我感觉良好。达尼亚尔萨特拉希（理发师）曾经说过，这个许库尔真理脑袋里一定缺几颗螺丝钉，说话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看人的时候眼睛和眼神不在一个地方，小的时候一定是个把钱递给屠夫，和馕师傅要馕的浑小子。达尼亚尔萨特拉稀知道他的软肋，下午快关门的时候，就当着朋友们的面，夸他的冰激凌，结果是他兴奋地站起来，请大家喝酒。他平时爱管闲事，和他无关的事情，他也要搅和进去，替吃亏的一方说话。时间长了，阿达西（朋友）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前一段时间，他听说了春天古丽和苏里堂的事情，说，男人嘛，脸皮厚，不要脸也能活下去，女人就不行了，而且那样辉煌的不要脸，我们这个巷子不倒霉吗？他肚子里早已有打算，只是没有机会，怎么等都等不到春天古丽。昨天中午，正好看见春天古丽像输光的赌徒一样吊着脸出现了，他丢下摊子，把巷口的小孩子们叫过来，一人给了十块钱，让他们骂春天古丽，说，谁骂的最多，一人再奖励两杯冰激凌。孩子们开始跟在春天古丽的后面，开骂了：春天****，古丽耗子！春天****，古丽耗子！开始是七八个孩子骂，走了一会儿，孩子就多了，听说达尼亚尔萨特拉稀有偿，骂得更欢了。孩子们快骂到春天古丽的院门前的时候，邻居们跑了出来，把孩子们赶跑了，春天古丽踉跄地走进院子，倒在葡萄架下的板床上，像个精神病人似的，放开声音疯子似的叫了起来，而后哭了。
她的这个院子，是她自己秘密置办的，带廊檐的三间房子，是五年前盖的，她装修一新，自己秘密地住进去了，那时候苏里堂不知道有这个院子，是她用向学生家长们要的那些钱买的。和苏里堂离婚后，她就不回家了，住进了这个院子。
那天下午，米尔则长老听到这件事以后，派人叫来许库尔真理，狠狠地训斥了他一下午：你还是男人吗？还真理呢，你是那个垃圾坑里的真理？有你这么闹的吗？男人是宽容一切的，你把那些孩子也教坏了，有你这么教骂人的吗？我看你的心太狠了，弄不好什么时候你那剃头刀会杀人的！我看你也是个假真理了，一个弱女子，走歧路了，公家也打板子了，自己反省了，脚洗干净不就行了吗？你不给人家机会，反而在街面上侮辱她，她是我们的一个姐妹啊，难道你就那么干净吗？我要你停业三天，每天上午扫巷子，下午在家里思过，老老实实地认错！嗨，孩子呀，你要记住，这天下最难对付的事情是坏事，当你学会怎样对待恶和肮脏的时候，怎样拥簇善的时候，那时候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真理。
春天古丽忧伤地走出了饭馆，掏出饭钱，递给了坐在门前收钱的老板图达洪的手里。努尔尼沙太太摇晃着赶出来，把钱抓到手，塞在了春天古丽的小包里。说，我请客，孩子，不要自咒，懂了就好，最好离开这个城市，让异乡的阳光照照你，一切都会好的，真主时时考验我们，但不会抛弃我们，我们为什么这么坚强呢？因为真主在我们的心里。春天古丽谢过老太太，走了。老板图达洪站起来，目视着春天古丽消失的方向，向母亲说，妈妈，你可怜她干什么啊，以前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从来不在我们的饭馆里吃饭，现在，肠肠肚肚里让人撕破了，抬不起头了，才想起我们家的抓饭了。努尔尼沙太太说，闭嘴，不要这样说话，此刻，真主正在倾听。我们都是从谬误里爬出来的，可怜可怜他人，实际上是可怜我们自己。
春天古丽给苏里堂打手机，把他约到安静的南公园了。苏里堂警惕地坐在春天古丽的跟前，心想，我和她已经完事了，这女人不会没完没了吧？春天古丽没有说话，眼泪开始倾诉了，短暂的从前，在他的眼前高昂头颅，回忆美好的词语和相爱。苏里堂当然记得那些形容词，但那是一种要让她睡进自己被窝里的谋略和阴谋，如果现在要回答那些被他凌辱过的动词和形容词，那么，他的一个舌头和一张嘴巴是不够用的，让他可怜的嘴巴，回答心脏的卑鄙，他是没有办法的。他像牲口一样沉默了，因为在一次喝酒的时候，穆明孤儿说过，男人不可能在一切时间里都是男子汉，做男子汉的时间长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后，春天古丽昂起了头，她的眼睛说话了：我要离开新疆，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生活。苏里堂说，为什么？春天古丽把昨天发生的耻辱告诉了他，眼泪再一次淌流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苏里堂安慰她说，不要急，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先躲一段时间再说。春天古丽说，我已经决定了，请你帮我办护照，我要离开新疆，不然，我会发疯的。
苏里堂没能说服春天古丽，找人给她办了探亲护照，并资助了她一笔钱，把她送到霍尔果斯口岸，把她送出了国门。出国前，春天古丽要他帮她把宅院卖掉，他答应了，暗地里自己秘密地买下了她的宅院，租给一家儿童玩具公司了。
在口岸，春天古丽和苏里堂告别的时候，深情地说，感谢你的帮助，那年，我和你走到一起的时候，我的意念里是有毒蛇的，那时候我认为这个毒蛇是我的智慧和成功，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幼稚，甚至没有蚂蚁聪明，我还是那句话，我后悔没能和你生个孩子，在以后干净的时间里，我们会有机会吗？苏里堂说，我不知道，我是凡人，只知道今天的事情，明天属于真主，再说了，我们已经这样了，往后那些干净的时间会搭理我们吗？
一年以后，传来了春天古丽在阿拉木图的消息。是一个叫克里木洋娃娃的汉子带来的消息，此人早年是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喜欢打扮，穿紧身衣服，钟情红色和米黄色的衣服，朋友们就叫他洋娃娃，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有人怀疑他没有那个东西，朋友们喝酒的时候脱过他的裤子，实际上他是个健全的汉子，只是穿戴打扮说话，不像个完全的男人，行为上小樱桃和软蝴蝶的味道多了一点。他辞职的原因是教务主任麦立凯告他，说他多次骚扰她。他一气之下不干了，和弟弟合伙，到阿拉木图做生意了，主要是捣腾服装。后来校长讽刺麦立凯说，女士哎，到底是你骚扰他还是他骚扰你呀，那个克里木洋娃娃他懂什么叫骚扰吗？那天下午克里木洋娃娃给苏里堂打手机的时候，他把客人带到穆明孤儿的小天堂景点，二人喝了一瓶，长谈了半天，交朋友了。苏里堂听完他的介绍，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好可怜啊，走的太远了。
春天古丽到了阿拉木图以后，在克里木洋娃娃的帮助下，在新疆人吾布力的餐厅里打工，在这里认识了新疆来的艾尔肯，此君常一人在角落里喝苦酒，从新疆出来的时候，是和老婆一起来的，二人的目的地是瑞士，那里有他们的同学，他们把美元交给了一个蛇头，后来蛇头把他们的钱骗走了，于是就停留在阿拉木图了。这期间，艾尔肯和老婆闹了几场，老婆的意思是现在没钱了，我们走不了了，你是男子汉，你应该想办法找钱。但是艾尔肯没有办法弄钱，阿拉木图不是新疆，有亲人有光屁股长大的朋友。阿拉木图虽有熟人，但是不能和这些人说钱的事，好像他们比新疆人还要爱钱。这个时候，艾尔肯的老婆和他离婚了，很简单，那句绝情的话说完，就走人了。原来那女人认识了一个汉子，叫帕孜力，祖上是百年前从新疆伊犁去阿拉木图做生意时定居下来的维吾尔族人，在阿拉木图很有势力，是当地的一个二流的地头蛇，那女人就给他做情妇了。春天古丽看上了艾尔肯的忠厚，把话给他说开了，意思是她愿意和他走，她有钱，走旅游渠道，到了瑞士就把护照撕掉，找他的同学，留在瑞士生活，条件是同居，不结婚，不要孩子，个人有个人的自由。艾尔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他们安全地到了瑞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