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堂来到口岸，在伊米提汗的帮助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搬进了伊米提汗的酒楼，开始招聘雇员做生意了，主要是出口服装，都是内地企业的产品。在这之前，他特意去到马里克长老的家里，把伊米提汗要求他到口岸发展的事儿说了一遍。马里克长老说，还是有钱的人眼睛长，你的那个老同学才是生活的满杯，屠宰场当然好，我们离不开马牛羊，但是屠宰场是一湖死水，而口岸是流动的河流，河里面什么样的鱼都有，那才是真正的机会。去干吧，口岸是可以面向世间的地方，你有精力，把晚上的智慧用在屠宰场上，照样可以一个土块打落两个斑鸠。
九月九号，伊米提汗生日那天，苏里堂安排手下的人选了一百只漂亮的三岁羊，送到了口岸。伊米提汗看着一群亲切的羊，说，很好，都是肥羊，喂的很精神，今年我就不和大家一起过生日了，一人发一只羊，口岸卫生队的雇工们也发一只，人成功的时候，往往看不见旮旯里的呻吟，要经常自己抽打自己，生意人施舍了，才能有自醒。今天我们一起进城，和我们的中学班主任夏普哈提先生一起过生日。苏里堂说，对对，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去看他了，以前过年的时候经常去，还是你有智慧。伊米提汗说，昨天，我在脑子里给亲戚朋友哥们儿穷人们分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夏普哈提先生，先生精通汉语，早年在学堂里读了十年汉书，了不起。那时候我虽然没有好好读书，但是我的汉语水平还是不错的，都是夏普哈提先生给我的知识。后来在口里沿海城市做生意，回新疆在口岸发展，都是汉语帮了我的大忙。
傍晚的时候，伊米提汗的林肯车停在了一棵树前。是千年的橡树，高大的躯干，像一切时代神话的老巢，神采光芒，茂密的枝叶，像白河上游悠闲岸边的次生林，安慰大地迷茫的灵魂。这个巷子的原名叫马掌巷，百年前是钉马掌的地方，后来，因为这棵橡树的缘故，几代人都叫一棵树，旧名渐渐地被埋葬了。
伊米提汗手下的人个个手握手机，精神像公牛一样昂扬着，从夏普哈提先生的院子里出来，恭敬地握住了老板的手，瞬间，笑脸恢复到了婴儿期吃奶的岁月，眼睛蝴蝶一样梦笑了。苏努尔没有了舌头，用肺的力量说，老板，一切都准备好了，请来的厨师们也都准备好了，我们遵照你的吩咐，桌子安排在葡萄架下了。伊米提汗说，好，老先生在家吗？苏努尔说，在，很精神。伊米提汗看着身后的苏里堂说，苏里堂，和我走在一起，我们一起问候老师。苏里堂大步迈上来了，两人领先走进了院子，跟在后面的几位，放慢了脚步。
夏普哈提先生看到伊米提汗和苏里堂，用拐棍支撑着砖地，坐起来，刚迈两步，伊米提汗和苏里堂大步迈过来，握住了老师的手。伊米提汗说，老师，您好，您老身体还好吗？夏普哈提先生说，感谢真主，这天天还能看见真主的阳光。苏里堂说，老师您好，看到您老这么硬朗，我们很高兴。夏普哈提先生笑了，说，我老了，这是你们的时代了。
客人们在葡萄架下的长方桌前刚一落座，葡萄架下的电灯亮了。夏普哈提先生晶亮的银须，在光照下闪着亲切的光芒。老人家的爱人和孩子们也坐过来了，夏普哈提先生伸出手，念了一句，收手，开始和客人们问候。桌上摆满了水果，中间和两边摆了三摞芳香的肉馕，从馕边子里冒出来的肥肉，闪着油亮的暗光，开始窥视客人的手指。烤全羊、抓饭、包子、烤包子、手工面、香肠都上来了，吃饭前，伊米提汗站起来，向老师和师母再一次鞠躬，更是亲切的慰问。夏普哈提先生说，孩子，坐下，你现在是成功人士了，有钱以后，脸也有了，这多好。伊米提汗说，谢谢老师。苏里堂说，都是您当年培养的好。夏普哈提先生说，老师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自己，老师是照看窗户的人，黎明升起来的时候，老师把窗户给你们打开了，让你们看到黎明，寻找自己的太阳，自己才是自己的太阳，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懂。比如我的老四，我托人给他安排了工作，干了一年不干了，院子里天天玩鸽子，什么时候头都在天上，我对他有办法吗？没有，我也不能有脾气，不然，我的身体就垮了。比如说伊米提汗，那时候我对他没少操心，我希望他能读大学，他却走了，现在成功了，都是他自己在起作用。又比如你，当年我对你是抱有希望的，你的确做得很好，在公家的手里吃皇粮，让人高兴。但是你也没有唱到最后，也是你自己的内心在起作用，都是自己，自己才是自己的出息或者是眼泪悔恨。今天不说这个了，吃饭吧，你们搞这么多东西来，好像我请不起你们一顿饭似的。伊米提汗说，我们是报答你，出去到景点，您不方便，我们只好麻烦你老人家了。
大家开始吃饭了。垂在葡萄架下的灯泡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眼睛每每张口的时候，看到了藏在烤全羊后面的羊的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和不会说话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人的眼睛看到了羊的美丽，羊的眼睛没有料到人的眼睛竟是摧残它生命的天下第一条毒蛇。而后灯泡照亮了客人们的灵魂和烤全羊的灵魂，灵魂和灵魂对话的时候，餐桌上的生命在享用美食，所有的饭食里，都有羊的肉在里面支撑面或是米粒。灯泡继续照亮夏普哈提先生的形象，象征尊严的胡子，在他八十五岁的人生气数里，静静地诉说着生命的秘密。
伊米提汗吃完一块肉，用洁白的处女纸擦过手，站起来了。自信的嘴和金条一样亲切的舌头，在沧桑的眼睛的允许下，开始放飞心库里面的祖宗词汇：尊敬的夏普哈提先生，我们今天来看你，还是来晚了，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应该来看你，因为你是我的老师，我想，这是天下最好的名词，和爸爸妈妈一样，老师也是打开我们盲眼的最好的亲人，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些天，我在思考生日里我还应该感谢哪些人的时候，我的灵魂揪着我心脏的耳朵说，你的夏普哈提老师是你一生最重要的人。如果我的眼睛是爸爸和妈妈给的眼睛，它今天不会看得这么深，当你传授给我的知识照亮了我的财路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在人间里可以享用许多口锅饭食的人，这个机会和这个幸福，是有你的恩泽在里面的，因而我在五十岁生日的今天，深深地感谢你。夏普哈提先生说，谢谢你，孩子，把你的事业做好，人间的两只手往往是交叉使用的，有的时候我们的智慧不够用，你看着那是右手，实际上折腾我们的已经是左手了，要勤奋一生，智慧一生。伊米提汗说，谢谢老师。苏里堂说，愿老师身体健康。
大家继续吃饭的时候，垂在架上的马****葡萄开始偷听夏普哈提先生灵魂和伊米提汗灵魂的对话。伊米提汗灵魂说，老师，我决定在你的院子里给你建一别墅，让你宽敞地畅游晚年。夏普哈提先生的灵魂说，听到你的话，我的灵魂就已经住进你要盖给我的别墅了，谢了，孩子，我是一个清贫的人，我的财富就是四个孩子，我一生挣到的钱，都养娃娃了，长大后，给他们娶女人了，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就这么简单，在馕紧缺的年代，我们靠信仰活下来了，因为祖宗说过，真主有的时候让我们赶不上，但不会饿我们的肚子。我们熬过来了，现在我要别墅做什么？别墅是青春时代的朋友，我现在眉毛也没有了，一天撑着吃才能消化一两肉，这有意思吗？伊米提汗的灵魂说，这是我的心意，是我的纪念，可以留给孩子们。夏普哈提先生的灵魂说，那就更不好，天上掉下来的金子，年轻人是接不到手里的，往往会掉在脑袋上，扰乱他们的意志。我的老四已经开始吃闲饭了，你不要在我的身上花钱，我有一个建议，如果你做好了，我也很高兴，像我这样的老教师，我们的社区现在还有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没有牙了的爷爷们了，你给他们办一个活动，向社会向青年人宣传一下他们的从前，把他们的人生记录下来留给后人，我们就很高兴了。伊米提汗的灵魂说，好，我听老师的，和电视台的哥们儿联系，把这个事情做好。夏普哈提先生的灵魂说，好，孩子，我谢谢你，我这个年龄，财富已经是幻想了，没有意义，孩子们的馕要靠自己去挣，这样他们才能品出盐的味道。而对于我来讲，重要的是在这个人间留下我的影像，我的声音，我和人们的一种关系。我不想几年后死了，一年两年后迅速地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我想我的灵魂应该在这个人间继续讲诉我的故事，我有这个资格，我曾经热爱过许多人们。伊米提汗的灵魂说，老师，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明天就安排。那些珍珠一样在架上闪烁的葡萄们高兴了，它们开始和核桃树上的候鸟交流的时候，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落在葡萄架上，说，生日是一种游戏，这个游戏在短暂的炫耀中没有自己的时间，当时间秘密地忽悠一个人的意志的时候，生日的画面就变成黄昏里的正午了。最好的生日是什么？放松地去欣赏一朵玫瑰，感恩地向一块小馕伸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