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着混进别人的队伍里去跳舞,这是不是有些疯狂?她像个古怪的小女孩,在和自己玩恶作剧。也可能真的是受了刺激,想把上班时的一屋子烦事,舞到天边去。
赵雅芝可不知道儿子赵悦在背后瞎掺和自己的八卦,现在她的注意力只留给了办公室里的天地。
她没去综合部,依然坐定在设计部。她傲然的神情、骨子里的冷感,依然是这屋子里的资深大鳄,但她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可阻挡地趋向边缘的处境。是否被人轻渺,这不需要敏感,它像掠过皮肤的风一样,切确可感。
这是没办法的吗?资深,在这个年代的职场,可能不是一个可心的词,它意味着年华已老,经验失效。
赵雅芝在心里轻轻叹气。但她不会从不利于自己的感觉中撤走,她从来不会。虽然偶尔她也会想如果这次去综合部,会不会就放下了纠结?不会的。她立马告诉自己,那种受挫感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从读书年代起,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学霸,从不给自己留余地,这是她的性格。
办公室里每一个人都在忙碌。赵雅芝现在依然专注于她的“立体杂志”策划方案。她不信它就不能惊艳到别人,当然,如果你有偏见,那另当别论,比如安安。
带着这样的心情在办公室里坐一天,会很闷很累,比以前累很多倍。可见,干活不是最重要的,开心地干活才重要。
既然坐在办公室里不是很开心,那么坐着坐着心里就会想着下班,想着从这屋子出去透口气,然后居然想到了广场舞。
“舞起来,舞起来,歌儿舞起来,心儿舞起来。”
是的,这有点可笑,坐在这办公室里居然会念想广场舞。记得妹妹赵雅兰说过,“跳着跳着就觉得舒服,每天到这个时间点上就会想”。好像还真的有那么点。
赵雅芝发现自己对跳舞竟然有了想头,在高速运转的办公室里,尤其是快到下班的时候,对跳舞竟然有了想头。
知识女性赵雅芝就是这样进入了广场舞的队列。
有时下班晚了,她路过解放路街心花园,见那些人在跳,兴之所起,她也会放下手里的包,跟着她们扭起腰肢。而更多的时候,是晚饭后在自家小区里散步,看到那些主妇在喷水池前跳舞,她也会跟在后面轻轻旋转起来。
两支队伍,相比较而言,“街心花园队”跳得更开一些,而“小区主妇队”水平一般,尤其是“小区主妇队”的音乐与她有点不搭调,“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算来算去算来算去算到放弃,良心有木有,你的良心狗叼走,我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彻底忘记”。好像是一群怨妇在楼下向家人们集体警示。好荒诞。赵雅芝混在她们中间,由此跳出了荒诞感,当然这也匹配她荒诞的一天。
而真正让赵雅芝留恋的,其实是单位对面中国银行门前的那支队伍,那些人气质、年纪与她相似,有好些是附近大学的女教师,“人都说高原高,人都说高原险,高原上有一片纯净的蓝天”,她们喜欢用悠远、辽阔的藏族歌曲伴奏。赵雅芝路过那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只不过那里距离单位太近,如被同事看见,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受了刺激,所以赵雅芝除了偶尔一两次站到了这个队列中,她平时很少在那里驻足。“人都说高原高,人都说高原险,高原上有一片纯净的蓝天。”
也可能是真的受了刺激。赵雅芝想,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着混进别人的队伍里去跳舞,这是不是有些疯狂。
她像个古怪的小女孩,在和自己玩恶作剧。她在心里笑,也可能真的是受了刺激。让自己舞起来,舞起来,下班路上让自己舞起来,把一屋子的烦事,把安安们的脸色舞到天边去。
赵雅芝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该下班了。她拎起包,往门外走,她想,今天混哪一支舞队呢?
走过去看吧。她听着自己的高跟鞋在走廊上发出的声响,“笃,笃,笃。”
她心里真的住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有时固执有时撒娇有时甚至不听她自己使唤。
了解她的人常能感觉到那小女孩的存在,而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她有些怪。
而怪,也正是因为她心里有这么一个小女孩。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即使告别了青春,即使年华已老,但心里永远有一个天真的、自疼自爱的小女孩。
公司工会主席陈芳菲来找赵雅芝,邀请她参加公司的健身舞蹈队。这让赵雅芝吃了一惊。
赵雅芝冲着她笑道,我们公司?我们公司不是没这种花花草草的东西吗,哪来的舞蹈队?
陈芳菲年纪与赵雅芝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嘴碎心热的她在公司里被一茬茬年轻人叫作“丈母娘”。陈芳菲告诉赵雅芝,原先没有,但现在该有了,因为区里突发通知,要求各公司加强企业文化建设,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这区里有两家企业最近连续不断有人跳楼,据说员工压力太大。
有这事?那不成了富士康嘛。
陈芳菲点头,告诉赵雅芝,刚好咱们公司有几位姐妹提议,想利用午休时间组织起来,一起跳跳健身操,区里年底举办“企业文化节”,要求各家企业出节目参赛,咱这也算是备战一下吧。
赵雅芝的性格不会让她这么爽快就答应参加这类活动,她摇头道,可是我不会跳啊,我就算了吧。
哟。陈芳菲说,你就别谦虚了,像我这“大象腿”都准备上了,雅芝你应该是我们的一号种子呢。
然后,陈芳菲又对赵雅芝眨了一下眼睛,意味丰富地笑道,我可听说了,有人看见你在跳广场舞呢。
赵雅芝脸都红了,说,谁说我在跳广场舞哪,哎,你就叫那些小年轻参加吧,我都这把年纪了。
哎哟。陈芳菲嘴角的无奈笑意让赵雅芝开始共鸣,她说,我可叫不动她们,说真的,我连专业的舞蹈老师都请好了,也算是正儿八经了,但公司那些小年轻谁叫得动啊,他们这个年纪不搞这个的,没一个响应,我都动员一圈了,所以还是咱老姐们玩吧。
陈芳菲好说歹说,总算有一句话触动了赵雅芝,那就是:咱老姐们到这个年纪,在公司没人顾得着了,那就自己找乐子呗。
于是,赵雅芝就参与进去,她甚至拉来了自己在这家公司里为数不多的两位好友钱霞飞、闻凯丽。
工会主席陈芳菲一通忙碌,终于组建了跳舞的队伍。
真的像她所说,她还请来了省群艺馆的舞蹈老师。
第一次开练那天,赵雅芝过去一看,果然都是50后60后的娘子军,数一下,连同自己,总共才七人。
陈芳菲把五楼多功能厅作为练舞的场地。棕黄色木地板、整套音响设备,如果光线暗,还可以打开水晶灯……与街边舞队相比,这儿条件绝对高大上,只是七个人站在偌大的场地里显得势单力薄,当《青藏高原》旋律响起,这空间仿佛放大了彼此的拘谨,还比不上街边舞队里挨挨挤挤的融入感。
赵雅芝是一个挑剔的人,她伸展手臂,四下空旷,不知从哪一个点去撩动起舞的热度,并且由于多功能厅有一段时间没用了,地板和周边桌椅上有一层灰尘,午间的阳光跃进窗户,她感觉那些灰尘随自己摆动的手臂在起舞,这更烘托了空旷的冷清和局促。“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
赵雅芝说,得让清洁工来搞一下卫生。
陈芳菲赶紧打电话,通知清洁工们过来。
张彩凤等几个清洁工很快地过来了,用绞得极干的拖把,麻利地从大厅的前方擦起,当她们打扫到后半区时,舞蹈老师对陈芳菲说,我们可以开始了,我下午还有别处的教程,这里练完了要赶过去。
于是,赵雅芝她们在明净的地板上跟着舞蹈老师缓缓起舞。张彩凤等女工不由自主地在后面打量着她们的舞姿。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女人,虽然可能也各有憋屈,但在她们这些清洁工面前,则是优越和深不可测的。这样的打量,使空气中有了互动因子。可能是意识到被人观看,七个起舞者也就在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里,激活了精气神和自己的优越调子,再加上舞蹈老师的带动,所以跳着跳着,她们放开了,气氛就一点点地上来了。
现在,每天中午十二点陈芳菲赵雅芝们都来多功能厅会合开练。“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为藏家儿女带来吉祥……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
如果早个一年半年,对特立独行的赵雅芝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生活中就是有这样的契机,它突然而至,打开了你另一个侧面,你发现自己需要它,是因为你正感受着生活的缺失。于是在下意识中接受它,宛若补钙。
对于赵雅芝来说,现在每天到中午时分,她对跳舞就有了念想。当她离开坐了一上午的憋闷办公室,在洗手间换好紧身款运动装,沿着楼梯走向五楼,心里浮动着安妥和兴奋,就像有磷光的小鱼闪烁游动。
是的,这感觉很难言语。相信另外几位也多半如此,否则大家不可能越来越雷打不动准点前来扎堆起舞。
很显然,健身不是跳舞唯一的收获,更大的收获好像是准点前来这件事本身,这说起来有点绕,其实也就是在这楼里的同伙感。是的,同伙感,以一个触点延伸的相似处境感。在这样飞速运转的冷质写字楼里,人到这个年纪,居然心里会有扎堆的需求这是不是有点怪,尤其是散落在各自的办公室里以不可阻挡之势趋向边缘地带的老姐们,心里居然有相依的需求——从各自的办公室出来,带着被晚辈轻视、无视的神色,在这里列队共舞一曲,彼此放松,齐刷刷地舞动,也模拟了“群”的力量,跳着,跳着,一个个都脸色红润起来。
确实,跳着跳着,她们就是一群,一个小群体,一个小山头。因为跳舞,如今在食堂里相遇时,看着都亲近了。在这高速运转的职场空间,抱团取暖有木有?
不管意识是否如此清晰,跳跳舞吧,或轻松地,或一本正经地,来这儿,跳起来,这成了每天她们藏在这写字楼里的隐秘乐趣和暖意。
她们在多功能厅里练习,舞姿越来越娴熟,当她们闭着眼睛也能整齐地向左向右地移步,向前向后地旋转时,她们感觉自己聚合成一阵风,威严而势不可挡地吹过安安、来燕儿这些丫头片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