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灵巧身影,让她想到了那个广场舞的古怪队列,于是朦胧中晃眼过去,这图纸上的线条,那曾经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线条就浮到了半空中,在她眼前跳起来了。
当一家公司鸡毛起舞的时候,总是状况迭出,祸不单行,万丈烦恼。
此刻,强总等一班公司中高层人士,哪顾得上什么清洁工们闹辞职了,他们脸色严峻地楼上楼下窜动,赵雅芝安安那边也鸡飞狗跳了,而且事态严重。
你看见“大江南”了吗?
没啊?是什么?
一张规划图。
一张文创娱乐园整体设计规划图。不见了。
……
安安都哭出来了。她明明记得上周它还在自己的桌上,自己对着它上面的线条和数字核对了一遍又一遍。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她问赵雅芝,你后来拿过吗?
赵雅芝说,你不是让我修改一下中心区的外形风格吗,我怎么改自己都不满意,但时间紧,也就作罢了,直接交给你了,我看见你放在桌上,但我没再动它,因为没更好的思路了,改不了了,所以我没再动过它……
安安嘟哝,我记得把它放在桌上,靠近里面这边。
赵雅芝说,是的,安安,我看见你把它放在靠近传真机的地方。那天,你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淡黄百合外加薰衣草,你记得吗,当时我还夸你,这花插得有禅意……
记得,记得,你是那么说的,还提到《一花一世界》那本书的装帧设计。我就放在办公桌上了,我还趴着一遍遍核对数据和线条,因为没更好的思路,改不了了,所以没再动过它……
那它去哪儿了?
安安脸色惨白,赵雅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她俩都知道这份图纸的重要性。原本的设计是花高价邀请了瑞典团队完成的,“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只作了些适合中国人视觉习惯的调整。这样一张图纸和文案,因关涉创意,所以有保密要求。而看似精明的安安对待工作上其实是粗心大意的,尤其当张彩凤被提拔为总经理助理后。
那家公司是“阅读理想”的核心业务合作伙伴,还有日资背景,日本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所以他们前天没拿到图纸,昨天得知事情真相,今天早上就发来传真表示了异议:如果找不到,就撤单,并以商业机密走漏为名,准备打官司。
强总看着那份冷冰冰的传真件,急坏了!但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他让一众人赶紧去找:满楼给我找。
随后他找来了赵雅芝和其他几位设计师,说,那个“大江南”图纸和文案,你们改了一稿又一稿,总有各种初稿、草稿吧,你们给我拿过来。
众人瞅着这头发直竖的老大,说,按合同规定,为了保密,每改一稿就销毁了前一稿。
强总的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点着,“咚咚咚”。在“咚咚”声中,安安在抽泣。强总说,印象呢,你们总有印象吧,给我连夜回忆,把它还原出来,这样即使找不到终稿,如果能还原它,也多少能消消别人的气。
于是赵雅芝赶紧带上几位年轻人,冲回办公室,开工回忆。
赵雅芝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问安安,你再想想看,你把它放哪儿了?
安安抱着脑袋,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你就别问我了,想不起来。
她现在的状态是真乱了,没法干活了。于是赵雅芝让她坐到沙发上,让她安静一会儿。
但安安没法安静,她低声地哭泣,影响了赵雅芝集中心思回忆那张图,于是赵雅芝走过去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别急,赵雅芝说,信我吧,找得到的,再说,姐的脑袋好使,记性好,别慌。然后赵雅芝拿着一叠白纸从乱哄哄的办公室里出来,坐到了走廊顶头休闲区的一张红色沙发上,开始埋头画起来。
老同学老韩的电话这时候打过来了。赵雅芝心不在焉地接听,说,什么事?我正焦头烂额呢!
韩霆振说,什么事能让你焦头烂额?我不太相信。呵呵,这个星期天你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
赵雅芝说,别说这个了,现在这一刻我们整个公司都乱套了!
于是韩霆振就问,是吗?
是!赵雅芝告诉韩霆振,公司设计部闯大祸了!
她语速飞快,三下五除二,把图纸丢失外加日资公司要起诉的事情原委说了个小葱拌豆腐。
她问老韩是不是可以找人做做那家公司的工作。她说“大江南”文案一定不会外泄的,只是一时找不到了,我们在找呢,请他们不要急着打官司,否则对我们公司的影响太大,“阅读理想”准备上市呢。
老韩说,好,我去做做工作,但你们还是抓紧找到它,相信对方不放心是有不放心的理由的。
张彩凤站在走廊上,她一直注视着休闲区。后来,她走过去,站到了红色沙发一旁。她看着赵雅芝埋头疾书疾画的背影,这背影看上去虽然消瘦,但是透着要强。要强,是的没错,确实是要强。但在此刻张彩凤的眼里,她还是看到了它隐约透出来的脆弱和忧愁。
张彩凤也要走了。那些朝夕相处的清洁工姐妹们都要走了,她怎么能不走呢?事实上也是,她们走了,“穆桂英队”散了,她留着也没有价值和意义了。她已经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尽管,她不太清楚辞去总经理助理和清洁工辞职有多大区别,但相比较于义气,她似乎更不介意总经理助理这样的称谓。
张彩凤写了辞职报告。她喜欢快刀斩乱麻。在离开公司之前,她决定还是来当面告诉赵雅芝一声,毕竟自己最初能来这儿,能有那份让自己心安的清洁工工作,是赵雅芝介绍的;毕竟在这里的时日里,心里惦记最多的还是她,尤其当惦记成了一种习惯,张彩凤常常由此感到温暖。
赵雅芝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回头,看见了,是张彩凤。
赵雅芝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向她指了指茶几上的图纸,意思是我正忙着。
张彩凤犹豫着,说自己是来告别的,要离开这里了,可能明后天就不来了。
赵雅芝说,我听说了,但没顾得上,因为我也遇事了!
张彩凤瞟了一眼茶几上的图纸。很少出现在她眉宇间的忧愁表情,让赵雅芝不得不问,为什么突然要走了,你不是升职了吗,要知道这是很难的。
张彩凤说,这里让姐妹们活得透不过气来,我也一样,别看我当了总经理助理,这里还是清洁工。她指指心脏的位置。
赵雅芝脸就红了,她说,你是为跳舞争吵的事吗?
张彩凤的脸也红了,说,也不全是。她心想,多少与你也有点关系。
赵雅芝站起来,嘟哝,如果知道你们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我就投你们一票,但我哪知道啊,对不起,我没投你们票,是因为我明白了这没什么意思,越绕进去越没意思,这一阵我明白了,如果你在乎什么,你就会越来越较劲什么,这太累也太没有意义,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有时候,对于什么早撒手早不在乎自己就能放下,很多东西不是随我们的。好像你自己也曾经这样劝过我。我投反对票,也是一念之间,感觉你们别搅进去,一时高兴了但更多新的不称心就会来的,这楼里,其实你是最明白我的。
张彩凤心里一愣,赵雅芝的意思自己都明白,甚至可能比她更明白,这是因为那么多年来自己的位置低,所以容易明白。日子就是这样的,但有时候,好像一口气上来了又憋不住了,尤其最近,难道是跳“穆桂英”的关系,唉,反正不管了,什么时候什么位置什么感觉,都有它们的道理,别让自己心里不好受才是硬道理,赵老师好歹是这楼里曾对自己好的人,她不投我们的票,原来她是这么想的,管它是不是真的,就当是真的好了。
这么想着,张彩凤愣愣地看着赵雅芝,心里突然有不舍。她说,赵老师,以后双休****还去帮你搞卫生,这钱我要赚的。
张彩凤的表情以及这番话,突然让赵雅芝想哭。赵雅芝心想,我和她较什么劲!她对我是真心好,她现在都不当助理了,你总该满意了吧。这么想,心里竟特别难过起来,对自己有些赌气。
伤感在空气里流动。但张彩凤和赵雅芝其实都是很要强的人,她们可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快要不行了,所以她们迅速转移话题。张彩凤问,你刚才说你遇到事了,遇到什么事了?
赵雅芝告诉她那卷图纸和文案不见了,不知丢到哪儿了,我是经手人之一,这可就说不清了!
张彩凤听着,突然眉毛一扬。她决定在离开前,再帮赵老师一把。她说,我帮你找,这楼里的每个角落,没人比我更熟悉。
于是她飞快下楼,对那些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去的清洁工姐妹们说,阿姐阿妹,帮个忙,注意,这不是帮公司,而是帮助我的一个朋友,在这公司里唯一一个需要我、在乎我帮助的朋友。
“穆桂英”们像狂风一样,冲荡在这写字楼的每一层、每一个角落,搜寻那卷“大江南”。
即使像赵雅芝那样埋首于自己工作中的人们,也能感受到因为那些搜查者一闪而过的匆匆身影,而使这楼突然间充满了流动、火急乃至摇晃起来的感觉。
偶尔赵雅芝抬起头来,透过落地窗,透过走廊,透过透明电梯,能看到那些影影绰绰,像蜜蜂一样穿梭的人,那些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大妈们。她知道她们因她面前的这张纸上正在还原的图形而来,她还知道她们明天就将从这里消失,她想起了曾经见过的她们那个狂辣的舞蹈,“可爱,可爱,可爱……”她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儿子赵悦的作曲。人人都在过日子,你知道那样一个穿梭中的小人物她在忧愁什么欢喜什么操心什么。赵雅芝被多愁善感笼罩,她是多么舍不得一些什么东西,她一下子分辨不清那是什么,但它确确实实浮在眼前的空气里,让她依恋。她面前的这张草图在告诉她得赶紧静下心来,把那些线条还原出来,哦,对了,这些线条自己原本就不是太满意,想了好多天也没想出更合适的,当时强总、安安让自己改了多遍,改不了,就作罢了,真的是不太满意。赵雅芝视线散乱地看着面前的图纸和对面走道上、透明电梯里那些像蜜蜂飞旋的身影,她们的灵巧身影让她一次次想到了那个广场舞《你可爱》的古怪队列,“Z”字形。她的耳畔在响着儿子的旋律。于是朦胧中晃眼过去,这纸上的线条,那曾经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线条就浮到了半空中,在她眼前跳起来了。
于是,赵雅芝真的跳起来了,她找到了“Z”形线条,一条完美的、灵气逼人的线,它让整个“大江南”中心区牛B闪闪了。
清洁工们每天擦遍这楼里的许多个角落。
在这楼里,全世界没有哪支搜索队能与她们争锋。
张彩凤和老姐妹们,在经过对无数间办公室的闯门而入,以及翻箱倒柜之后,这里放眼过去,就像发生了一场暴力抢劫。
而她们,也终于在强总办公室里找到了那致命的东西——“大江南”图纸。
这时安安才想起来,原来星期一上午带着它去过强总办公室,想作一下汇报,由于当时赵雅芝不在办公室,其他几个人正在赶活,所以安安只好自己一个人上去了。
一个人上去,就会有与情绪起伏相关的言语发生,虽然最近这一阵子她刻意摆明了自己对依恋的远离,但当她和强总独处时,她还是多愁善感了,并暗自使了点小姐性子,不知聊到了什么,高度敏感的内心被刺伤了,她就咬着嘴唇,突然转身而去,心想,你对我又不好,从来不好。
于是她把那卷“大江南”忘在了沙发扶手上,因是圆筒状,它就滚到了沙发下面。
而强总光注意到了她的不开心,在猜她又怎么了,而没注意到它。
这边张彩凤们找到了“大江南”,那边赵雅芝也终于还原了图纸。
两张“大江南”一对照,虽然还原的那张有些出入,但已经够了不得了,尤其是这还原稿中,竟有神来之笔,那个“Z”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