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也是如此,也是越来越阴性化。中国当代文学最缺乏的,就是真力弥满的阳刚之气,就是足以令人神旺的崇高之美。在当代小说家中,名气最大、左右逢源的,多是“阴气特重”的人。他们用一种近乎女性的自怨自艾的方式写作。在他们的小说中,例如,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在《废都》中,你所看到的,几乎都是一些缺乏鲜明个性、道德勇气和行动能力的人物,几乎看不到具有男子汉精神的人物形象。他们的泪腺很发达,经常悲不自胜,涕泪涟涟,但却总是流一些没名堂的眼泪,——他们的眼泪,多是为自己而流,为近乎无聊的事情而流,为几乎无足挂齿的得失而流,为自己的轻如蝉翼的感伤而流。他们的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可怜样儿,不仅不能引发人们的同情,反而愈加使人生出无量的鄙弃和厌恶之情。至于那些故意将小说写得凶巴巴的小说家的作品,例如《檀香刑》、《受活》、《许三观卖血记》、《心灵史》和《狼图腾》,看上去,似乎很有一股阳刚之气,但是,这只不过是假象,顶多不过是血气之勇,因为,其中的人物,本质上也是“阴柔之人”或“阴鸷之人”;在这样的小说中,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性格和气质,一种缺乏力量感的阴柔气质,——他们从不坦率、尖锐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主张,总是巧妙地与外部力量维持一种平衡的关系,总是无节制地迎合流行的价值观(例如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的“丛林法则”),从而使自己始终处于安全的位置。中国小说倘若想摆脱当下的困境,就有必要从司马迁的《史记》里寻求经检验支持,就必须回复汉唐文学的雄强的精神,重建中国小说的恢宏刚正的叙事传统。
从反讽模式的角度看,自现代以来,随着“国民性批判”成为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小说的反讽指向,也逐渐下移,逐渐对准下层社会,进而形成一种启蒙性的“下层反讽”模式。对于现代社会来讲,这种下移是必要的,因为,作为主体的公民,要提高自己的素质和参与公共生活的能力,就必须接受现代性的教育和启蒙,就有义务承受被批评和被反讽的义务。但是,在一个现代与前现代和后现代并置的社会,“上层反讽”依然是一种重要的模式,很难被“下层反讽”取而代之。更何况,即使在高度现代的社会,“上层结构”仍然是一种主导性的力量,依然对生活的文明进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指向政治黑暗和权力败坏的“上层反讽”,依然是文学反讽的重要模式之一。
显然,当代小说的反讽精神渐趋衰萎,反讽力度则极大地弱化了。一些小说家,一反司马迁的“上层反讽”的叙事传统,转而进入一种“上层虚美”与“上层隐恶”的叙事模式。像《大秦帝国》、《雍正皇帝》等小说作品,就不仅缺乏对权力的最起码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识,而且还通过夸饰的叙事,为皇权主义涂脂抹粉,为****暴君树碑立传。李卓吾说:“今学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回避真相和苦难,不敢面对病象和残缺,缺乏质疑的勇气和反思的激情,缺乏目标明确、坦率直接的及物性反讽,——这就是当代小说叙事面临的极为严重的精神困境。中国小说精神的未来重建,就在于培养充满阳刚之气的“敢怨”的勇气,就在于点燃“以舒其愤”的写作激情,就在于最终敢像司马迁那样进行切实而有力量的反讽。
从“实录”的角度看,当下的小说作品,缺乏《史记》的那种美丽而不妖艳、质朴而不粗鄙的文学风貌和美学品质,无论在文体上,还是情致上,都显得过于浮艳而做作,苍白而简单;缺乏司马迁的那种坦诚无隐的率直感(即所谓“直”),总是倾向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清晰的事情含混化,给人一种貌似高深莫测,实则缺乏诚意和勇气的感觉;缺乏司马迁对细节描写的认真态度和精确性,过度地放纵自己的想象,将小说家的“虚构”,当做一种不受节制的叙事特权,从而导致描写的芜杂、细节的堆砌和叙事的空洞,导致“其事核”的准确性和真实感的匮乏。
比较起来,当代的成熟的纪实文学,对司马迁的“实录”经验,往往能充分吸纳。我们从韦君宜的《思痛录》、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杨宪益的《漏船载酒忆当年》、刘亚洲的《广场》、从维熙的《走向混沌》、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的《墓碑》、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调查》、高尔泰的《寻找家园》、齐邦媛的《巨流河》、杨银录的《庭院深深钓鱼台:我给江青当秘书》、许燕吉的《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等作品中,就可以看见《史记》的精神气质与文采风流。
刘亚洲的《广场》就颇有《史记》之风神,就体现着司马迁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他在日常生活的氛围里,通过极具典型性的细节,来写高层人物的复杂性格,来揭示他们在特殊情境下的微妙心理:“一次******病重,******去看望。******说:‘我不行了,全靠你了……’******立刻说:‘主席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还是要靠主席。’******摇头。‘我不行了,不行了。我死之后,事情全由你办。’******走后,******问张玉凤:‘你是站在周(恩来)一边,还是站在江(江青)一边?’张玉凤觉得很吃惊,一时答不上来。******说:‘难讲嘛!我看是站在周一边吧?’张玉凤回答:‘站在主席一边。’******后来对吴德交代:他死后,要扶助江青等人。******指指游泳池的窗外,那里有一大片菜地,说:‘就像扶植它们的生长一样。’”这样的叙事所提供的细节,为我们了解和阐释复杂而诡异的当代政治史,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信息,甚至有助于我们改变对某些政治事件的过于简单化的认知和判断。
杨银录的《我给江青当秘书》,也体现着司马迁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是一部很得《史记》真传和神髓的纪实作品。作者力求还原事实,没有故意的丑化,也没有曲意的回护;他的细节描写,精细而准确,极为生动传神,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的内在心性写出来,将人物性格的本质特点写出来。他笔下的江青,是一个在心理和身体两方面,都存在严重疾患的复杂人物。她固然颟顸,刻薄,狠毒,不诚实,但是,偶尔也有对别人发慈悲和善心的时候,甚至也有被噩梦折磨的痛苦:
第二天,她打铃叫我去,说:“我昨天想对你说的话没有说完你就走了。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做噩梦,有一天晚上梦见死有余辜的阴谋家、野心家****了,他那被烧焦的尸体,在大漠中站立起来了,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两只眼睛闪着蓝光,他一边走,一边操着浓浓的湖北口音说:‘我们都变成了烧死鬼,你怎么还没有死呀?’他说着说着,叶群从一个沙丘里也钻了出来,她赤身露体,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大声喊叫:‘姓江的,你今天可跑不了啦,跟我们一起走吧!’她伸出两只大黑手,指甲老长老长的。我真有点害怕了,于是,就跑哇跑哇。可是,怎么拼命也跑不动,喊也喊不出声音来,可把我给急死了。我被噩梦惊醒,发现出了一身大汗,被子都湿了……”
江青说完,两手捂着胸部,哭丧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希望这样的梦不要再做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一天晚上做梦,说是解放军出了大问题,有一个军队的干部指挥几个战士来绑架我,有端着冲锋枪的、步枪的,有举着手枪的,一起向我冲来。……我拼老命也得跑,不能束手就擒,刚要跑,就听到嘭嘭两声枪响,我就倒下去了。我还在想,这一次兵变,我真的死啦,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生命。我醒来以后,一摸心脏还在跳动,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这样的叙事,令人震惊,也发人深思,很有人性内容和心理深度,具有很大的人格解读和精神分析的空间,使人油然联想到《魏其武安侯列传》,联想到司马迁对武安侯田蚡的噩梦的经典描写。
总之,从主体精神、反讽模式和求真态度等方面看,司马迁的雄强的阳刚之美,他的“以人为本”的人道情怀和“以民为本”的人民伦理,他的“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和叙事伦理,他对酷吏和弄臣的尖锐反讽,对肆意极欲、滑贼任威的暴君“上层反讽”,他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依然是当代小说写作很可宝贵的伦理精神和经验资源。
在《小说艺术的止境》一文中,萧乾批评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说:“乔艾思走的死路是他放弃了文学的‘传达性’,以致他的巨著尽管是空前而且大半绝后的深奥,对于举世,他的书是上了锁的。”事实上,对中国当代的小说叙事来讲,西方现代小说的叙事经验,纵然不都是“死路”,不都是“上了锁的”,也很难成为我们模仿的主要模式,也很难成为我们吸纳的主要的经验资源。我们固然要有“世界文学”的开阔眼光和吸纳人类文学经验的成熟意识,但是,我们也要意识到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完全无视中国经验,那么,当代小说将不过是他者的复制品,模仿得再逼肖,再成功,也是没有自己的个性和价值的。而回到中国经验,首先意味着回到《史记》,意味着对以司马迁为代表的“中藏轨范,法固森然”的中国经验的吸纳,——只有充分吸纳这样的伟大经验,我们才有可能摆脱对西方文学的被动的消极模仿,才有可能创作出真正伟大的中国小说。
2014年5月15日,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