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让林鹏高山仰止的,与其说是吕不韦,不如说是《吕氏春秋》,与其说是吕不韦人格的完美,不如说是《吕氏春秋》思想的伟大,——这部著作对帝王的大胆而尖锐的批评,实在太让他激赏和崇敬了:“世主之患,耻不知而矜自用,好愎过而恶听谏,以至于危。耻无大乎危者。”在吕不韦的观念里,帝王如果逆道乱常,为非作歹,是完全可以通过武力将他诛杀的:“兵之来也,以救民之死。子之在上无道倨傲,荒怠贪戾,虐众恣睢自用也,辟远圣制,謷丑先王,排訾旧典,上不顺天,下不惠民,征敛无期,求索无厌,罪杀不辜,庆赏不当。若此者,天之所诛也,人之所仇也,不当为君。今兵之来也,将以诛不当为君者也,以除民之仇而顺天之道也。”这样的思想,即使现在来看,也依然具有深刻的启蒙性和超前的先锋性。《吕氏春秋》还对傲慢自大、自以为是的君主的心理和人格,进行了深入的解剖和批评:“亡国之主,必自骄,必自智,必轻物。自骄则简士,自智则专独,轻物则无备。无备召祸,专独位危,简士壅塞。欲无壅塞,必礼士;欲位无危,必得众;欲无召祸,必完备。三者,人君之大经也。……人主之患,患在知能害人,而不知害人之不当而反自及也。是何也?智短也。智短则不知化,不知化者举自危。”这种对“人主”的“傲慢”的批评,一针见血,极为深刻。吕不韦直面秦朝的现实政治,对它发出了近乎声讨的批评:“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诉。世有贤主秀士,宜察此论也,则其兵为义矣。天下之民,且死者也而生,且辱者也而荣,且苦者也而逸。世主恣行,则中人将逃其君,去其亲,又况于不肖者乎?故义兵至,则世主不能有其民矣,人亲不能禁其子矣。凡为天下之民长也,虑莫如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至于《吕氏春秋·简选》中“刑罚不避天子”之类的话,更是引发了林鹏的强烈共鸣。
就《吕氏春秋》来看,吕不韦将儒家的“仁政”和“民本”思想与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融合到一起,建构起一个限制君权、宽以待民的政制模式,试图为未来的秦国设计一个合理的行之有效的建国方略。在林鹏看来,有了这样的建国方略,即使国王低能一些、糊涂一点,都可以“无为而治”。总之,“人民厌恶战争,盼望和平;厌恶穷困,盼望幸福;厌恶残暴,盼望一种比较合乎养生之道的生活。……谁也不要争权夺利,天下自然就要进入一种保合太和的境界。纵然有非凡的聪明才智,只是没有使用它的地方。这就是老夫为什么辛苦多年编辑一部大书的目的。所以,老夫也不怕有什么人争夺我的权利。水就湿,火就燥。天下万事,贵在顺应自然。”小说中的吕不韦,坚信“仁者无敌”,“主张王道,主张爱民、利民,主张新型的禅让和封建,主张天下为公,……因为长期受到三晋民主思想的熏陶,所以喜欢说一些违背当时统治阶级利益的话。”然而,面对秦王和嫪毐的强大的保守势力,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不仅政治理想没有实现,而且还被赶出咸阳,自杀于流亡途中。“王者废矣,暴君幸矣,民望绝矣。”在作者林鹏看来,吕不韦的失败和死亡,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因为,这不仅意味中国历史失去了正确的方向和美好的前途,而且,从此进入看不到尽头的“卡夫丁峡谷”,——中华民族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将为此流淌河流一样的眼泪和鲜血。从暴秦开始,“暴君代作”,率兽食人。唯我独尊、无法无天的帝王,通过酷虐无度的集权主义暴政,给全社会制造无穷无尽的灾难,给全体人民带来无穷无尽的毁灭:“自从有了皇帝以后,两千年来,小人得志,则非当皇帝不可。庶民在****之下,被压得粉碎,他们丧失了一切。他们丧失了自由,丧失了个性,丧失了尊严,丧失了道德,丧失了一切生动活泼的东西。一切属于个人的东西都遗失了,都彻底的泯灭了。战国结束,英雄时代也随之结束,并且是永远的结束了。此后的历史索然乏味,令人不能卒读,庸俗透顶,无聊之极。此后的历史再也无法产生出真正的英雄和伟大的圣哲,只能产生出各种各样的小丑。人们只能把各种各样的小丑当英雄,就像把玻璃球当做宝石一样。那堂堂的吞并八荒的秦朝,竟至没有一个正人君子,没有一个忠臣烈士,没有一个敢于放响屁的人。如果要追究中华民族变为愚昧落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起来这样的问题非常深沉,回答起来非常困难,其实一语道破,倒也非常简单:这就是从有了皇帝时开始的。”作者的议论,如燃烧的火焰,如喧豗的飞瀑,你也许会嫌它辞气外露,你也许会嫌它过于激愤,但是,你也会被他那强烈的情绪所感染,被他的道德义愤所打动,你会看到,在他的议论性话语里,包含着对吕不韦人生悲剧的惋伤,对他的政治悲剧的痛心,表现着对千百年来帝王集权主义的强烈愤怒和不满,更显示着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和隐忧。唉!如此庄严的愤怒,如此深沉的情感,如此坦率的思想,在现在的小说作品中,已经很少读到了。
在关于暴秦和秦始皇的历史叙事中,林鹏贯穿了自己对历史的基本认知,彰显出一种与流行的观念迥乎不同的历史观。几乎一切为帝王文化辩护的意识形态,都要在神化帝王的同时,制造一种近乎神秘主义的理论体系:原始的,可称之为“天命论”,现代的,可称之为“决定论”。这两种理论虽然有别,但是,却都是为强化帝王极权的合法性辩护的。然而,林鹏更倾向于接受雷蒙·阿隆的观点——“历史决定论构成邪恶”,进而说道:“我有一些感觉,历史上没有必然性,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的偶然事件而已。完全是由人,由个人,由个性,由千奇百怪的个人癖好、低级趣味、自私自利,总之都是病态造成的。”林鹏通过自己的小说叙事文本,彻底地解构了“命定论”和“决定论”的粗鄙的奴才主义历史哲学。在《咸阳宫》的叙事语境里,历史根本没有理性,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合法性:“……在社会生活中,到处都是偶然,人们简直就是生活在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之中。甚至可以这样说:没有偶然就没有历史。”而且,历史并不是线性延展的,不是“一去不复返”的,而是恰恰相反:“历史的车轮是在不停的反复中前进的,它留下的印迹几乎永远是一样的。”所以,人们在谈论历史的进步和发展的时候,一定不要陷入简单的进化论的幻觉,而是应该把古往今来所有的历史,都纳入同一个视野来审视和研究,这样才能发现历史的被表象遮蔽的本质。行进中的历史诡谲多变,很难认知,很难把握,它“仿佛是魔鬼把持的险滩……如果你侥幸通过,也不要宣传你的经验。那所谓经验,对别人没有任何价值。而不幸覆舟的人,也用不着懊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无论多么高深玄妙的哲学,都不足以解决具体的历史难题。”面对历史的谜局,谁也不要冒充先知:“历史一直是在黑暗中发展着,谁也不要夸说自己看到了什么。”
文体形式反映着作者的文学趣味和心意状态。过度的雕琢和浮华的绮靡,是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情感苍白和思想贫乏的一种表征,而真诚的情感和切实的思想,则呼唤朴实的文体。最能直抵人心的文学语言,往往是朴素无华的,甚至是有着石头般的粗砺质感的语言。林鹏不屑于追逐以技巧的新奇险怪为上的文学潮流。历史叙事尤其忌讳炫奇弄巧。就文体风格和叙事方式来看,林鹏喜欢鲜明而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语言质朴而敦厚,近乎所谓的“强质如木石然”。他在谈论自己的小说写作理念的时候说:“在文学上我反对玩弄技巧,这个主义,那个主义,陷没在永远说不完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泥淖中……我主张平铺直叙,不留悬念、不卖关子。《咸阳宫》服从基本的历史事实,没什么叙事技巧可言,在情节上没有武打,没有性爱,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描写。但是,只要是对历史有兴趣的人,只要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就能看得下去。我首先是一个历史学家,其次才是一个作家。”他不是为了所谓“纯文学”而写小说,而是为了“文化的焦虑”和“历史的困境”而写小说。对林鹏来讲,小说乃载道之器。他用小说来表达守成启蒙主义的文化理念,来表达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思考、对中国现实的祈向。《咸阳宫》是一部思想性和历史感大于小说性和文学性的小说。它的情节和描写,也许缺乏那种所谓“纯文学”的唯美色彩,但是,它的思想却像坚硬的磐石一样,耐得住时间风雨的剥蚀。
2013年12月26日再改,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