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熊娘们,张广胜骂道,给我两个区兵,把她捆来!王区长随即喊了两个区兵跟着张广胜去逮杨寡妇。自从张广胜趟过热鏊子,他成了当地的名人。他带着两个区兵走在路上,不时的有人给他打招呼。到了刘振德家,叫区兵堵住门口,他一进院,刘振德迎出来,张……张保长,屋里坐。
你媳妇哪?
在屋里。
杨寡妇看到张广胜来,坐在那里,手里揽着孩子,眼皮也没翻。张广胜向外一哝嘴,你先出去,我找您媳妇有事。刘振德走到门口,一看两个扛枪的区兵,折转身,冲着张广胜,你想报仇?
我是公事公办!
刘振德翻了脸,在院里喊叫着,张广胜,咱处几辈子邻居了,得积点德,平地三尺有神灵。张广胜一招手,叫区兵把他哄出去。
张广胜坐在她对面,杨寡妇依然不理不睬,他冷冷地说,你胆也够大的。你知道我来干啥?杨寡妇没有反应。我来抓人!有人把那委员的枪卖给王家。杨寡妇的脸一下黄了,她惊恐地看了张广胜一眼,低下头去。
看来是真的,这娘们真是找死!张广胜问她,人死了,你藏他的枪干啥?
杨寡妇沉默了一会,泪流下来,您把我的钱拿走了,那是俺娘俩的活命钱,俺咋活,我不想换两个钱吗。
你不想想,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杨寡妇咬着嘴唇,说,死就死,她抹着脸上的泪,活着也没啥意思!
门口的两个区兵没拦住,他爹闯进来,小三,事过去就算了,咱不能再干绝户事。张广胜说,我这是公事!两个区兵把他爹劝走。杨寡妇的儿看见他娘哭,钻到她怀里哇地哭了。张广胜坐下来,看着哭哭啼啼地杨寡妇,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给你说,我爹说的对,事过去了就拉倒啦,好鞋不踏臭****,我也不给你这熊娘们一般见识。
杨寡妇依然哭哭啼啼,我反正不想活了,你愿意怎么着随你!
张广胜说,按你的行事,你就是给我磕头也不能饶你。他看着杨寡妇怀中拧动地孩子,你这熊娘们,别哭,我给你出个主意,到区里,你给区长说,你是卖您兄弟的鸭枪。
杨寡妇止住哭,鼻孔里哼一声,他又不是三生两岁的小孩,能哄了他?
有我哪!张广胜向她保证,你把那手枪给我。杨寡妇脸一沉,你别哄我,你想把枪抓到手里,再抓我?
你想哪去了,我想要,我不能叫他们翻你家!
你翻不出来,我不说,你也找不着。
张广胜说,你不交,我也不管。你留着,早晚是祸。走吧,跟我去区里。在门口被刘振德拦住,张广胜,你不能这样做,她对不起你,我可没得罪你!
我又没啥事,你嚎啥,给哭爹的样。杨寡妇骂着刘振德,把孩子推给他,跟张广胜去了区公所。
王学增正在和人说笑,一看杨寡妇,脸立时变了,喝道,把她捆上!杨寡妇吓得跌坐在地上。几个区兵过来,被张广胜拦住。王区长一瞪张广胜,你干啥?杨寡妇用衣角抹着泪,王区长,我冤枉,我是卖我兄弟的鸭枪,我哪有手枪,我有天胆!
王区长疑惑地看看张广胜。
是这样的。张广胜说,我问过了。
王区长看看他,哼地一声,这是什么龟孙事,一甩手,转身走进屋里,又回头说,张广胜,我再不欠你的了!
已是傍晚,张广胜在前面走,杨寡妇跟在后面。张广胜说,从今天开始,咱俩扯平了。杨寡妇没有吭声。
你咋不说话?
我说啥,我叫你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张广胜问她,我害你,你没害我?我差点死你手里。
你死你活该!我哪,我以前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清受罪!
刘振德对你够好的了,别不知足。
狗屁!软得给柿子样,我看着就烦!
我看出来了,张广胜点着头说,你这人是欠揍!一天揍你三顿,你就好了。
我就是欠揍。
张广胜停下来,你不要给我犟嘴!你要知道我是保长!我跟你说,刘振德不敢揍你,我敢!
你敢,给你!
张广胜停下来看着她,幺,看你能得,敢给我上劲!他一把把她抱起,把她抱到路旁的坟地里,看我怎么摆治你!
你放下我,你不放,我这就骂你!
骂呀,骂呀!他三、两下把她的裤子退下来,哟,真白,给白面发馍样!张广胜嘴里啧啧有声,杨寡妇还要挣扎,张广胜把她按在坟头上,在她身上发着狠,嘴里喊着,叫你能!叫你能!
杨寡妇一掐他的腰,你不能小点声!
我就不小声,我就不小声!
哎哟,你慢一点!
我就不慢!
真是个大码子!
我就是大码子!
张广胜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唱:
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武云昭登上了,马鞍桥,帅字旗迎风展,鼓声阵阵,一杆枪搅得它,雪花飘飘……
嚎啥,你个小舅子揍的!杨寡妇在后面骂着。
十三
夜里,张广胜听到枪声,爬了起来,他披个褂子蹲在门口吸烟。枪声很密,像年初一的鞭炮声,听声音在西南方向,十几里路以外。村里有几个人急急忙忙走过来,他一看,是王庆山一家。你不走?王庆山问他。
上哪去?
王庆山说,八路军打过来了。
您哥走呗?张广胜问。
他不愿走,他不走,我走,早晚有他后悔的一天!
张广胜把他们送到村口,他觉得王庆山想得太多,啥政府也得要老百姓。自己当了几天保长,也没作过恶,他相信王学增的话,共产党杀的是那些无恶不作的人。
王庆山又回过头来,对张广胜说,你是保长,大哥的事交给你了。
你放心。张广胜点点头。
吃完早饭,听到村头的锣声,他伸头一看,心里凉了半截,几个扛枪的人正押着王学增游街。他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后面跟着一群手晃着小旗的孩子。看到他们走过来,张广胜忙退到院里。正因为他们是邻居,他了解王学增的为人,他不是个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人。几个区中,固龙区是最安稳的区。这个区靠近微山湖,大码子横行,有钱的人家多提心吊胆,谁在这里当区长,这是最头疼的事。这事叫他平息了,有人说是他枪毙了大码子张二天爷爷,也有人说他和大码子杨歪鼻子是仁兄弟。
中午,张广胜到其它村转转,看到其他保长也没走,心里有了底。
姚根生到固龙镇时,才20岁。尽管看起来像个孩子,张广胜从心里佩服他。特别佩服他的口才,他常给村里人说,年轻轻的,说话一套套的。他认识姚根生,就在他的家门口。姚根生穿着灰色的军装,打着绑腿,斜挎着一个盒子枪,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当兵的。他被一个孩子领到张广胜的门口,他站在那里喊,老乡,家里有人吗?
张广胜正坐在门后边抱着锄把捣米,看到门口当兵的,心有些心怯。姚根生笑眯眯地喊着老乡,他快步走过去,一声老总,把姚根生逗笑了。姚根生紧紧握住他的手,问,你就是张保长吧?
他比姚根生高半头,姚根生仰着脸,依然笑容满面,我叫姚根生,我就是这个乡的乡长,请你配合支持我的工作!张广胜一听连连点头。
姚根生说,今天开个会,请你参加。
张广胜答应着,跟在姚根生的后面,心里坎坷不安。姚根生问一句,他答一句。到区公所时,他看到其他保长已在那里,有的坐,有的蹲着,满脸狐疑。张广胜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姚根生亲自喊来的,他刚蹲下,姚根生招呼大家进屋里开会。
王学增也在屋里,大家没有想到。以前,他就在这里办公,屋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他不是坐在桌子的后面,而是萎缩在屋的一角,大家进屋来,他低下头去。
姚根生扫了大家一眼,站在那里,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大家都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姚根生挺挺身子,两手扯扯衣服,说,我告诉大家,从今天起,固龙镇是八路军的天下,今后,固龙镇不叫区,叫乡,下面也不叫保,叫村。我就是乡长,我叫姚根生!他的声音很响亮,说话时一直挺着身子。我今天把大家请来,问大家一句话,愿不愿意当村长,跟我干?
村长们都低着头,相互用眼角瞟着,没有说话。姚根生看着村长,说,干还是不干,各位表个态!他看大家没有回答,一瞅张广胜,喊着,张保长,你说说。张广胜站起来,用脚踢踢身边的人,您咋不说呢?后边有人说,你咋不说。他低着头说,老百姓,混饭吃,人随王法草随风,你叫干,俺就干。众人立即随声附和。
好!姚根生说,感谢各位的配合。他念着村长的名单逐人对照,随后,叫人捧来一托盘,每人四块银圆。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相互开着玩笑,张广胜想溜到后边,给缩在墙角的王学增说几句话,王学增一递眼神,他又溜回来。
第二天,王学增被放了,张广胜捧了一瓢鸡蛋去看他,姚根生想留他在乡里当文书,他不干。张广胜知道他爱面子,想把村长让给他的话便没有说。姚根生叫张广胜组织村民分财主的财产,他请教王学增。王学增摇摇头,时局不定,不可造次!王学增看他没有听懂,做了一个手势,说,现在的局势像拉锯,今天风,明天雨,不知哪会天又变了。
十四
其他村开始分地,张广胜却迟迟没动。他觉得王学增的话有道理,日本鬼子滚了,老蒋的队伍又来了,现在又是八路军,天下那天又姓啥,谁能说的清。
张广胜知道姚根生不会放过自己,摊派的粮食还有300斤没交。他蹲在乡公所姚根生的门前,闷闷地吸烟,姚根生愿打愿骂,他认了。
什么原因?姚根生问。
张广胜一脸苦相,半天才说,正青黄不接,老乡苦啊!
就你村里苦,人家村里怎么交上的?姚根生一生气,两手卡着腰,张广胜,我最看好你,你真叫我失望。
姚乡长,你撤了我吧,我干不了。张广胜说。
什么,你这是向我示威!姚根生嗓门很大,乡公所的人围过来看。我限你三天交齐,差一两粮食,我认人,我的枪不认人!
张广胜出来乡公所,满天大汗,边走边思忖,村中家中有粮食的只有许老四、王胜才和丁秃头三家,真要从他们家里抠出一斤粮食来,那简直是割他们身上的肉。到村里,张广胜把王胜才,丁秃头叫到许老四家,他说,摊派的粮食还差300斤,您也知道,村里都揭不开锅了,这300斤粮食还得靠你们三家出,每家100斤。没等张广胜说完,王胜才在背后一捅丁秃头,丁秃头叫起苦来,要交粮也得大伙都交,为啥单叫俺三家交。年年交粮,年头交到年尾,啥事能了?
张广胜说,你要今天死了,见了阎王爷,阳间的粮食不叫你交了,到了阴间,阎王爷要不要粮,我不知道。
正说着,许老四的儿子从院里疯疯癫癫地跑出来。你上那去!许老四的老婆在后面追,她两只尖尖的小脚一扭一扭如何追上他,便骂许老四祖上几辈子没干过好事,摊上了这样一个儿子。
你看看,这日子我怎么过?他两手一摊,要粮没有,要命有一条!说着站起来去追儿子。
王胜才一瞟张广胜,只要许老四交,我们也交。
张广胜喊住许老四,明天晌午必须送去,您不送,姚乡长派人来装,我认得人,他的枪不认得人。许老四朝张广胜的背影啐了一口,喊道,张广胜,你不是人!
乡里通信员告诉张广胜,明天乡里开宣判会,要枪毙两个保长,他惊得半天没说话。这两个保长,他自然认识,一个叫杨茂南,一个叫陈西民。他知道陈西民是个大烟鬼,家里的几百亩地都叫他燎完了。对杨茂南,他只知道他好色,裆里的老二给他到处惹祸,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犯得事。
张广胜提着锣,在村里喊了两圈,便转到王学增家。王学增当区长时,杨茂南,陈西民跟着他当保长。张广胜想,下边的人犯了事,乡里会不会找王学增的麻烦。
王学增正在院内晒书,他明白张广胜的来意,张广胜刚要开口,王学增便止住他,我知道了,八路军做得对,我用他们,是这两个人家族势力大,能办点事,我也打过,也骂过,人啊,恶习不改,怪不得别人,路走到头了。
张广胜看王学增书一本一本地翻,很用心,便退出来。
苇子园的名气很大,一问到固龙镇的人,他们都能说出个二、三、四来。
从二十世纪40年代起,固龙镇凡是枪毙人的宣判会都是在湖堤下开的,头面人物站在堤上,老百姓站在堤下。宣判会一结束,人就毙在堤下的苇棵旁。这场景一直沿袭到60年代初。倒在堤下的人有多少,一时无法算清。人们把这地方称作苇子园。这是个话资最多,而又叫人望而却步的地方,许多稀奇而又恐怖的传说多与这地方有关联。直到80年代末,这里被辟为湿地公园,一到夏天,芦苇摇曳,水草丰美,多种鸟类在此安家,特别是这里的荷花,花朵格外的大,成为湿地的奇观。到这里来的多是外地人,固龙镇的人从不来这里,这里出产的藕也不在固龙镇出售。
张广胜赶到堤下时,堤下已聚满了人。他和其他村长被叫到大堤上,站在姚根生两边。堤下有一排军人,他们着灰色军装,面戴口罩,持枪立在那里。堤上不远处有几辆土车,几个军人站在那里,两个人跪缩在他们中间。张广胜已认不出陈西民,原来瘦削的脸肿起来,像一个大的猪尿泡,白的透亮,两眼挤成一条缝。因犯烟瘾,口水顺嘴角滴落在衣服上,他不时拧动着身体,站在身旁的军人时而会跺他几脚。杨茂南靠着土车,目光呆滞,静静地跪在地上。张广胜心中一阵惶恐,他们都在王学增手下当过保长,后转到姚根生手下当村长,他俩走了,会不会有人跟着走,如果有,又是谁?他看看其他村长,脸都绷着,谁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