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寒意袭人。
山南道上,百余骑披甲骏马裹挟着一辆四驾的黑色马车由东向西飞驰而去。人俱都是军中健儿,披铠甲、持长枪,威风凛凛,马亦都是大宛良驹,强劲有力,奔跑间似有猛虎下山之威。寥寥数骑,竟有千军万马之威势。
正是随洛靖远下山回长安城的洛湘一行人!
洛靖远在太和山上时曾问洛湘能否骑马,洛湘答曰能。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终究是年幼体弱,又生得王侯贵胄之家,难以经受的住长途策马的颠簸。
洛靖远虽是军中武将,但生在斯文之家,心思细腻,为人豪爽却不粗心,带着洛湘侄儿骑马到山下,就早有军中车马在大路旁候着,让洛湘安安稳稳的坐进了马车里。
马车巨大,掀开帘子,马车内里居然足有丈余大小,四壁都垫了厚厚的锦缎,只放了一张案几、一张暖榻,与一个固定在车上的柜子。四驾的马车,又是急速奔跑,可把车里的洛湘颠了个七荤八素,感觉还不如出去骑马,只是掀开帘子,看着骑在马上面无表情的十三叔,就又把一肚子的意见咽了回去。
洛湘一人独自坐在车里,闲来无事,才得空端详师父让三师兄拿给自己的短剑,一尺长短,黑色的剑鞘,上雕了祥云与仙鹤,不知是什么木质雕刻而成,拔出剑来,烛光映照下,剑身如一潭秋水般似有涟漪起伏,细看来是剑身上有无数整齐的云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短剑无尖,前端似一柄长剑折断了一般,整齐无锋。
洛湘持短剑在手,在车厢里随手舞了几个剑花,只觉得宝剑轻灵流畅,也学得幼时看到父亲擦拭宝剑的样子,喝一声“好剑!”才收回鞘中,又反复的在手中摩挲,爱不释手。
洛靖远治军严谨,此次带在身边的更都是军中精锐,一路疾行无一人闲谈,只是跟随着队伍最前面的一张火红色的洛字大旗,每行至驿站,洛靖远手一挥,众将士便齐刷刷的下马,默默的给马匹饮水,整个队伍如狂风卷集着落叶一般,昼夜不停,待到子时,已出了均州界。
越往西,地势便越崎岖,路也越难行,许多地方,仅容马车勉强通过,队伍也渐渐慢了下来。
洛湘裹着两层大棉被躺在车厢里,看着帘子外晃动的火把,一会就困的迷迷糊糊了,记得一个时辰前,隐约听到十三叔对众将士说,再行半个时辰到山阳县便下马歇息,明日再走,可怎么那么久了还在这破山路上颠簸呢?
忽听得车厢外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声,惊的洛湘一个机灵醒了过来,忙掀开帘子,向前面看去,只见车队最前面一阵混乱,火把明灭不定、马匹不安的来回奔走,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便看见洛靖远策马冲自己的马车赶了过来,胯下的那匹“玉花骢”喷吐着银线一般的雾气,上面还坐了一人——一个满身灰尘的小孩子,此时正被洛靖远强健的右臂紧紧的揽在怀里。
“这段山路有点不寻常,这孩子是刚在路边捡到的,你好好看着他,一会到前面县城再放下他。”洛靖远看洛湘正挑着帘子坐在车厢里看热闹,一个手拎着就把那孩子抛在了马车上,吩咐了洛湘两句,又策马去队伍前面了。
洛湘见队伍已经重归了平静,继续急速向前奔驰,没了热闹可看,这才放下了帘子,去看被十三叔捡来的这个孩子。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大小,头发凌乱还沾满了杂草,一身棉袍子破烂兮兮,脸蛋上也脏的看不出长相了,一双大眼睛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空气,不知道是被队伍里奔跑的高头大马吓呆了,还是被这深秋夜晚的恶略天气冻坏了。
洛湘喊了那小孩子两声,小孩也不答应,只是怔怔的坐着。洛湘只觉得一阵头大,心中悱恻十三叔怎么捡来了一个傻子!又见那孩子似乎一直在发抖,把自己棉被推给他一床,那孩子也不接被子也不动。洛湘无奈把自己干净的锦被披在他身上,又在他身上缠了两圈,只露出个脑袋来,看上去不会被冻坏了,这才罢休。
自己也钻进被窝里,把烛台挪到两个人中间,方觉得暖和了起来。再抬头,见那孩子正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黝黑发亮,脸蛋虽然脏得很了,却也显得灵气非凡。
“我叫洛腾儿,你叫什么名字?”洛湘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把案几上的糕点匣子打开来,往那小孩子身前推了推,比划比划吃的意思,又自己拿出一个枣糕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打起招呼来。
那孩子只是怔怔得看着洛湘,依旧是一言不发,半晌看着洛湘大口的吃着枣糕,猛的咽了一下口水,把洛湘逗的直乐,又把糕点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说道:“你也吃啊!”
那孩子这才把目光从洛湘脸上挪开,盯着匣子里的糕点,又咽了下口水,犹豫了好久,才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想要去拿匣子里的糕点,可似乎是又看到了自己的一双黑乎乎的手,触电般的又缩了回去,看的洛湘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不妨事,不妨事,你就拿着吃吧!”洛湘做出双手在被子上抹了两把擦擦手的动作,向那小孩子表示赶紧吃。那孩子看着洛湘,又犹豫了半天,这才伸出手来,果真在缎子面的被子上擦了擦手,然后飞速的抓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往下咽。
洛湘也不再吃点心,靠在垫子上,乐呵呵的看着那小孩子如同恶狼一般大口的咀嚼着各种点心,一直把匣子里剩余的大半点心都塞进了肚子,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抹了抹嘴上的点心渣滓,那架势真如同半月没吃饭的饿鬼。
那孩子看着空空如野的糕点匣子,又看看洛湘,竟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又瘦又小,皮包着骨头,此时还一脸的黑灰,头发上沾满了枯草,一笑还露出了两颗缺了的门牙,活脱的山里猴子,着实是难看非常,看的洛湘乐得就差在车厢里打滚了。
那孩子也不知道洛湘是在笑自己,看洛湘笑了,他也笑,于是把门牙上的缺露的更醒目了些……
“铮”的一声巨响,马车忽然传来一道响箭破空的铮鸣声。
马车猛的一倾,把洛湘与那正乐得露着豁牙子的小孩子颠地直蹦了起来,又重重的摔在一起。马车外一片纷乱与马鸣,只听得军中一将领大声喊道“列阵,有敌袭!”
被摔的一阵头晕的洛湘顾不得头上的有没有磕出大包来,捂着头就去挑帘子,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大路两旁山坡上,尽皆莹莹火光,四周只剩下了“噼噼叭叭”火把燃烧的声音,与马匹的嘶鸣声。众将士背依马车摆出阵列,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马车围在中央,弓上铉,剑出鞘,长枪点地,一片死寂般的静默。
大路对面,隔了二十余丈远,却是骏马嘶鸣,人头攒动,火把耀红了半边天,杀声沸腾。洛靖远阵中为首一小将军,纵马上前几步,高声喊到:“此乃天策府大将军麾下虎贲将军洛靖远大人车马,何人胆敢拦路!”
那小将军声如惊雷,此言一出,对面人马就是一静,再不复方才喧嚣,半晌才有一人纵马上前来答话,“兄弟们是这白虎山上刀口讨饭之人,劫的就是你们这些官老爷!速速留下车马银两!兄弟们或可饶尔等一条性命!”
“混账东西!”那小将军待听得拦路的竟是一股山中劫匪,不由得大怒,大吼一声,“找死!”拍马就要冲上前去,把那山中贼子斩于马下,却听身后一声招喊,知是洛靖远发话,才按捺下怒火,策马归阵。
“对面主事之人,出来答话!”洛靖远寒着一张脸,一手倒拖长枪,一手握着缰绳,出得阵来。少年人都爱统军千万的大将军,洛湘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这位神勇非常的十三叔,心中那个敬仰!根本无视四面环围的山中贼寇。
洛靖远此时心中却并非如脸上一般的寒冷平静,看那漫山遍野的火把,只怕有不下千余贼子,再看那对面陈列的良驹劲弩,又哪里是寻常土匪!自己这方虽只百余人,但都是军中精锐,装备精良,又有笙旗高张,将旗翻飞,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易于的地方驻军,哪里来的傻帽土匪,会劫这样的一支队伍!
洛靖远永远不怕战斗,虽然今日车厢里还有俩个孩子,但如要走,这几个小蟊贼还留不下自己,只是不知道前方是否还有埋伏,不知道这路人马是为何而来,让洛靖远从看到这漫山火把,心中就开始犯嘀咕。
“洒家便是这白虎寨子的大首领!尔便是那什么劳子虎贲将军么?”那人声音嘶哑低沉,却中气浑厚,一人声音竟是压过了这山谷里的所有吵闹之声。
引得洛湘也不禁好奇看了过去,那人生得矮小敦实,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远看如同七八岁的小胖孩一般,铮亮的光头上点着九个香疤,手持一柄鸭蛋粗细的黄金禅杖,禅杖足有丈余长,一头立在地上,一头比马匹还高,脖子上带着一串白色念珠,粒粒珠子都有拳头大小,上面斑斑点点不知是刻了什么花纹。
洛湘看着稀奇,心中暗道,不知哪座庙中才能养出这样肥胖的和尚来。
洛靖远稳坐马上,微微拱手,答曰:“我便是那虎贲将军洛靖远,不知寨主为何拦住我这行军之人?寨主若要钱财,此地东行五百里,襄阳城内洛家乃我本家,寨主可遣人持我信物前去,取黄金千两!”
“你这将军倒是识趣之人,可惜洒家今日不是为了那黄金白银,你留下那车中之人,我让你等过去。”
洛湘听得那胖和尚的话便是一惊,忙看向身边的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却见那孩子已经是脸色惨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声不吭的缩在车厢角落里,洛湘心中已然知道,这山贼竟是冲着这个小孩在来的,又念及这个小孩子的可怜样子,也不禁恻然,柔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那小孩子却仍一直只是哭,一个劲的摇头,也不言语,洛湘又问了几遍,见那孩子就是不说话,才罢了,不去理他。
再看车厢外,洛靖远已然是拔剑相对,堂堂大将军身经百战,随秦王李世民东征西讨,浴血杀敌,从不会示弱投降,今日见事情蹊跷,唯恐中了埋伏,不得已才与山贼谈条件,允下了黄金千两,但又怎么可能让一群乌合之众得寸进尺留下自己军中护卫之人?
是以,洛靖远也不再多言,策马回阵,知会洛湘多加小心,下令全军冲锋,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这条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