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的时候,前线的消息随着第一场冬雪一同回到了宗周。郑秦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病的,这一病便是数月。
如今已是立春,是万物复苏之时,而郑秦氏的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福总管匆匆来到后院,见到平日里紧闭着的门窗已被打开,想着屋里的情况和今早宫里来的消息,微微叹了口气。
屋内的浊气与汤药混淆的气息已被消散的七七八八,福总管命人将窗子关上只留下一扇通风后进了里屋。
夫人不常清醒,偶尔醒来还要管着府里的一些事,着实辛苦,但兹事体大,福总管没有定夺的权利,只得等着夫人清醒时候匆匆处理。
距离上次夫人清醒已有半月余,如今夫人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福总管本有一堆事情等着郑秦氏点头,但今日这事无疑是这些事中最为重要的。他来到里屋后,行礼罢便道:“夫人醒了。”
帘后的女子整理着妆容闻言应了一声,能从声音中听出她的虚弱。
“可有凭证?”女子问道。她醒来后,已有管家婆子告之了情况,知晓有三人进了府,其中一位还是邢家子弟。
福总管自认为谈吐流畅得体,但今天这事他有些难以启齿。
“那位邢家人的文凭看过了,没有问题。”他略一停顿,接着道:“不过是那位娘子的身份……”
“如何?”女子声音轻柔,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消散。
“夫人,老奴记得咱家娘子闺名为环,可对?”福总管问道。
听到自家娘子,女子的心忽的悸动了一下,本就虚弱的她,感觉下一刻自己就会倒下。
“名为环,姓为郑,氏族为姬。”她一丝不苟言道。
福总管记得没错,于是更难开口:“……那位娘子,自称郑环。”
女子只觉眼前一晃,险些再次昏迷过去。
……
郑环梳洗罢,被人带到了后院。
绕过后堂,走过小桥,从石板路向东走,一座独立的宅院坐落眼前。
福总管在一旁立着,有一女子坐在堂上。
郑环被带到堂中,却没见到邢修和小胖子。
她默默做好随时拔剑的准备,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福总管轻咳了声,上前道:“夫人,这位便是郑娘子。”
郑环看向堂上坐着的女子,见其气息微弱,眼神黯淡,是久病的症状。
“你是……郑环?”那女子开口,声音缥缈空洞,没有多余气力。
许是坐的太久,女子开始有些疲倦,眼前也有些模糊。
自从听到夫君战死的消息后,她唯一的念想只有她的孩子,她不忍独留女儿一人孤单于世,但她的身体她最清楚,怕是不能撑多久,但若是能和她见一面也好,算是了了她的夙愿。
“走进来些,让我看看。”她又说道。
郑环闻言缓了缓,上前两步,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
看清了郑环面貌,女子微微悸动。
尤其是腰间的那把特殊的剑让她几乎认定这就是她的孩子。
“你阿公呢?”她沙哑问道,带着关怀的意味。
郑环想到那位郑家老者,道:“路上遇到歹人行刺,死了。”
她说的很平常,但在女子听来却是震惊,女子闻言用手捂住胸口。
“你怎证明,你是我的孩儿。”血脉一事不能含糊,就算女子有多想念她的孩子,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出错。
郑环静默片刻,道:“没有办法。”
身外之物皆可无,不是任何一个人带着文牒匕首就能自称郑娘子,现下亦没有验亲的水平,她当真没有办法。
女子闻言蹙眉,亦不知如何下去,脸色更加苍白。
“夫人,闻言邢家子弟此生无二心,外面那位邢家子弟自小便认了娘子为主子,若他的身份没错,那想来……而且…今早宫里派人来信,老爷的确在回京的路上遇到劫匪,却是不敌对方,老奴担心夫人病状,还没来得及禀告夫人……”
福总管不忍见自家夫人难过,上前提醒道。事关郑家血脉,他不敢含糊,只是他也是刚刚得知老爷途中惨死的消息,若不是真的娘子,又岂敢说出这样的话。
女子缓了好半晌,管家婆子上前为其捋了捋背部通气,才好过一些。
“父亲一生征战沙场,死后却无战旗裹尸,儿媳不孝,未能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她痛苦说道。
郑环静静看着她,想到之前见到的大火与行刺现场,心道郑家接二连三遭遇惨祸,也当真是令人无奈。
她这条路,不知要走的多难。
女子平复了心神,又看向郑环,问道:“一同回来的可还有其他人了?”
郑环看着她,如实说道:“回京队伍里有奸细,都死了。”
女子苦笑,看着郑环,这孩子眉眼与她父亲样貌一般无二,甚至从气势里还能看出她父亲的模样。
“孩子,让为娘好好看看你。”似乎过了许久,她伸手朝向郑环。
那只手软弱无力,似乎随时就可以倒下。
郑环放下警惕在腰间的手,转而握住那只手。
“母亲。”
……
或许是这一次睡得太久,也或许是与女儿重逢的喜悦让她恢复了些许精神。
郑秦氏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昏睡过去,而是与郑环说起了家常。但她气力不足,说得不多;郑环也不是健谈之人,更多的时候,是她在看她,眉眼带笑。
“你生下来便同我一般体弱,要去祖地养活,满月了便被你阿公带走……”她回忆起往事,脸上浮现出笑容或是失落。
“每年你父亲回去祭祖时,我总让他给你带去我做给你的小玩意儿,但你父亲总把你当男孩子养活,不让你碰这些东西,我便去求他的侍卫……”
她说着,看向郑环腰间的匕首,又道:“没想到,他侍卫的孩子,也成了你的侍卫。”
郑环默默的听着她说,偶尔她提不起力时,便为她顺气,或者添茶。
她对她并不显得亲近,郑秦氏虽然有些失落却也能理解,她的孩子自小在祖地长大,又经历了生离死别这般遭遇,任谁也不能释怀。
不知什么时候,郑秦氏沉默了,或者是回忆太少,也或者是想念太苦。
“绛城里,有大火;城外溪边,还有血……”郑环开始说故事,她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只是陈述事实罢了,而且她的故事,能说的太少。
三言两语,进到女子耳里,却是如惊雷一般。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经历了什么,但想到她接近死亡的时候,自己却没有陪在她身边,又是一阵心痛。
“那侍卫叫邢修,小胖子和我一路,人还不错。”
郑环继续说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故事,二人坐到了深夜。
将睡熟的郑秦氏在床上放好,郑环靠在床边默默的待着。
她人也不错,郑环总结道。
……
郑娘子回府的消息让沉寂在悲伤里太久太久的郑家终于有了些许迎来曙光的希望。
一向忙碌的福总管如同松了口气一般,处理起事务来都觉得得心应手,邢家子弟的身份已经派人去核实,只待结果,但他觉得多半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他正心情愉悦的整理自家娘子回府后所用的一切事物,该添置的添置,该更换的更换,反正府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旋即觉得这样对不起老爷和世子,左右脸各自打了一巴掌之后,继续思考还有没有什么能给娘子添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