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惠妃走进屋来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可是立刻便笑了。三十几岁的女人,虽然已过了最好的时候,可腰肢依旧细软,脸上也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春寒料峭时候,还半露着****,被那紫色的纱衬着,越发显得肤如凝脂。
小舟看了她半晌,打了个喷嚏。
光看着就觉得冷了。
百里翌向她行了礼,宽大的袖子从两边优雅地扬起来。小舟走了神儿,若说起贵族少年们行礼,谁都是这个动作,可是谁都没有百里翌这样的俊雅,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极好,姿态曼妙,神态清雅,恍若谪仙。
“你身子不好,快免礼了吧。”惠妃笑道,没什么情绪地望了小舟一眼。
百里翌却又拜了第二次,“儿臣媳妇病着,不能给母妃娘娘行礼,儿臣替她拜过。”
惠妃掩着口笑了,“好,好,看着你们这么和睦,我心里真是欢喜呢。”
小舟这才缓过神儿来,在床上急急忙忙地举起手来行礼,“王妃娘娘万福。”慌里慌张地举起袖子的时候还卷起一片手帕。惠妃也不过一笑,只做没看见。
“舟儿的伤可好了?前儿我恍惚听见王爷身边儿的人说,是翌儿跟你斗气,才害你受伤?”惠妃说道,一面缓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宫女们忙进了茶来。“我跟王爷说,翌儿是极温顺的孩子,断不至于那般暴戾,定然是东宫的侍卫传错了话,该好好罚他们才是。”
小舟看了一眼百里翌,他垂着眼睛,微微地低头,仿佛只是在看着惠妃桌上的那只茶盏。
“都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百里翌惊诧地转过头来看她,她还是笑嘻嘻的,就算面前的人是王妃,她也还是那副嬉皮赖脸的相儿。看着她那样,虽然很是不尊贵,可是他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地上扬。小舟恰好也回头看他,见到他那微微的笑,她眼睛里的神采登时活泼起来,一副受了鼓励的坏蛋模样。
惠妃一笑,“原来是这样。可我怎么听说,世子昨日不大进饮食。又是为了什么?是下人们不懂事,气着世子了么?东宫是远了些,我的眼睛也有看不到的。”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声音里那抹威吓却连小舟都感觉到了。满屋的宫女都肃静起来,几乎连衣裙轻擦环佩微扣的声音都没有。惠妃微笑着扫视了屋里战战兢兢的宫女一圈,最后一眼,看得却是小舟。
四目相对,小舟没有如宫中淑女一般地低头避让,她一双澄澈的眸子全无畏惧地回看着她。倒是她,轻笑一声,收回了目光。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容貌果然是好的,名不虚传。这样的绝色,怕是帝都的宫廷里也寻不出几个。尤其……她又是如此年轻,豆蔻年华,自然娇艳些……
“儿臣昨日身上有些不爽快,所以不曾进食。儿臣惭愧,如此小事惊动娘娘,是儿臣不孝……”话是百里翌向惠妃说的,眼睛却向着小舟。他的话未说完,却被惠妃突然高声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身子不爽快,便须得按时服药。”
百里翌抬起眼睛看惠妃,她的笑容已经敛了起来,眼里现了些威仪,出口教训道,“世子已经十三岁了,难道还不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
百里翌的脸有些红,却也没有一句退步认错的话。
惠妃便笑了,还是那样温软妩媚的笑容。她笑着又环视四周的宫女,“世子年纪小,便是糊涂一些也是有的。可是底下伺候的人竟然也这样糊涂,竟然放着世子糟蹋自己的身子不管?世子不按时进药,你们便要苦劝,苦劝不中用就要进宫来报之于我。哪怕世子心情烦躁,责备你们几句,那也有限。难道不知道,做奴才的倒要为了主子死了才是大义?”
惠妃最后一句话幽幽出口,满屋子再不闻一声轻响,方才跟着惠妃进来的东宫侍女似乎连呼吸都屏了,惠妃却不再开口,压力无影无形地攀升上去,站得离惠妃最近的一个宫女终于开始止不住发抖。惠妃便看着她一笑,“文樱,你是这里头年纪最长的宫女。你来回答,昨日世子出宫去,你们为什么不拦着。”
宫女文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发抖,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
“怕也不中用。”惠妃笑道,“世子倘或今日病起来,你的命也就没了,现下世子无大碍,是你的造化。去,将太医煎好的药端上来,伺候世子进药。”
小舟目送那宫女爬起身跌跌撞撞地碎步跑下去,回头又看看百里翌,他的面色已经变得苍白起来,再看不到一点血色。
“娘娘,儿臣只是去探望媳妇,儿臣的决定也不干宫女下人的事。儿臣的身子,自己知道。”百里翌微抿住了嘴唇,语调还是轻柔,可是说出的话分量却不轻。小舟惊讶地看看百里翌,又看看惠妃,总有点奇怪的感觉,就算他们不是亲生母子,可这样对答的情形也太过压抑了。
惠妃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催促端药进来的宫女,“文樱,伺候世子进药。”
宫女文樱低头跪在百里翌面前,抖着手把放着药碗的金漆托盘高举过头,“请……请殿下用药。”
百里翌抬起眼睛,看着那碗不停晃动的褐色草药,手指微微攥紧了袖边。“娘娘。”他顿了顿,像下了决心似的,“服药也是早死,不服药也是早死,困在屋里是早死,出了屋门是早死。既然总归结局是一定的,儿臣决心不再窝囊做人。”
“啪”地一声,惠妃的手拍在了小几上,墨绿的镯子在木头几面上重重地砸了一声响,小舟被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她,她极细极长的手指攥成了拳。“殿下,你是至孝之人,难道不知道,自己多活一日,对国主来说,便是多一日安慰么?”
百里翌的胳膊微微发抖,小舟连忙又转过头来看百里翌,他的手从腿上抬了起来,她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要抬起手来拿药,可是那只手只抬起了一寸,便又放下了。百里翌呼了一口气,“儿女之命,在乎天意,父王是这样说过的。”
惠妃不再劝他,只是眼睛看了他半日,半日里满室宫女都屏息敛气,只有那个跪着的大宫女文樱时不时地发出低声抽泣的声音。
良久,惠妃一笑,不再跟他争辩,气度又回了雍容华贵。柔软的身体微微后仰,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方才的争论从未发生过似的,“文樱,服侍世子进药。”
文樱的手抖得更厉害——世子殿下肯定是打定主意不喝这碗药的,王妃娘娘也绝对不会放过她,她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又变成哭号,刺激着屋里每个人的耳朵。
“文樱,服侍世子进药。”惠妃的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却带着难以违背的威仪,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将压力逼上去。百里翌抿紧了下唇,看着那碗不断抖动的药……一只小手突然伸了过来,端起那只药碗!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世子妃娘娘,商大将军的女儿,小舟端起那碗药,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哐当”一声把碗放回漆盘里。
“小舟!”百里翌低声唤了她一声,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你……”
“你做什么?”惠妃惊呼出来,错愕地瞪着小舟,就像瞪着个怪物。
小舟看了看惠妃,又看了看百里翌,还有满屋子里用了各种惊异眼神瞪着自己的宫女,她低下了头。
用了嘀咕一样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可是屋里的所有人也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就算是良药苦口也好忠言逆耳也好可谁又不是没病过少喝一次两次药又能怎样,他今天就是不想喝这苦东西,何苦逼他到这种地步,平日不都说是最宠爱他的了么,结果一点小错都不放过,难道今天的药里加了灵丹不成,我喝了也没怎样啊。”
惠妃张了张口,硬是没说出话来,干瞪着眼看着坐在百里翌身边还被百里翌挡住半个身子的小女孩。许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说出这些话,她是在宫里斗了一辈子的人,可是对着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连一句应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也是啊,宫里怎么可能会有人这样说话,越是直接的话,越是无人敢应。
惠妃无话可说,也不知道那小姑娘是真傻还是假聪明,说了这么危险的话,她怕听这样的话,更不敢应这番话,那就只能落败。隔了半晌,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才叹息一声,“这真是可怜父母心,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便是让爹娘操碎了心也不知道。也罢了,我也不管了。只是世子再这么闹下去,国主也别想静心了。”
说罢,起身便向外走,百里翌跟上去恭送她出门,她也始终冷冷淡淡。“世子请回罢。世子身子的好歹也不仅仅是世子一个人的事,世子难道想不到这一层么?”
……
卧房里,小舟小小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这药可真苦啊。环顾四周,方才还挤在屋里听训的宫女们已经走了个干净。机灵的跟着出去恭送王妃,懒散的终于找着空儿躲出去,就连方才被小粥解围了的那个大宫女也脚底抹油地走了,连句话也没有。剩下小舟觉得嘴里苦想喝口水的时候,才发觉人都叫不着。就连碧落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小舟想想也知道,必然是换了个地方,更无人拘束她,脱滑玩去了。
小舟又叹了口气,低下脑袋摆弄她新得的那只玉雕的小飞鹰,想到该找根细绸子把它拴在床头,这样早上月落日升的时候,阳光就能把这只飞翔的小鹰照的晶莹剔透,仿佛它真的飞行在虚空之中;日落月升的时候,床头又会有一抹飞翔的影子。
门帘被挑了起来,小舟听到了声音,不过懒洋洋地没有抬头。一个人走了进来,银色的宽大袖子扬起来,小舟懵懂地抬起头,两根指头轻轻点在她的头上。
小舟无赖似的歪着脑袋,百里翌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安静。
“做什么?”小舟问他。
“你这里面果然装的是小米粥么?药也是混吃的?”百里翌又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轻轻的。小舟看到他的眼神,温柔安静,看着自己,带着说不出的亲昵。小舟揉揉脑袋,没有发脾气。
小舟多少也知道宫里的事不该是这么做的,可是她就是讨厌那种不爽快,磨磨蹭蹭,一棒子打不出个响来的事情,她就喜欢……就喜欢痛快一点的事嘛。可是这下子,想也知道,恐怕是得罪惠妃了。就算旁人说的惠妃再好,又不是百里翌的亲娘,百里翌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也不知道她在门口又说百里翌什么了?小舟抬起头仔细打量百里翌,想看出他是难过了还是犯愁了,可是百里翌神色如常,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根本看不出喜怒。百里翌也看着她,突然之间憋不住笑了出来。小舟愣了一下,百里翌本来很少笑,可他笑的时候整个人竟然如此地不同,仿佛到了此时他才从一副画幻化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活生生的人,美若仙童,灿若星辰。她发觉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只看着她自己,却像在看着极温暖明亮的东西似的,所以他也笑的那么舒怀,小舟有点飘飘然。一个人高兴,只因为你才高兴,只因为你才笑,那真是……
要是他死了……那真的很可惜。小舟忽然想到了这上头。若是他死了,闭上眼,再也不笑,沉睡在泥土之中,永远寂静下去……那她就再也见不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眸子望着她的样子了,也不会有人对着她才笑,她忽然有点惶恐。脱口而出,“你还是喝了药吧,不然身子真会不好吧。”
百里翌又笑了,却低头躲开了小舟的视线,在她身边坐下,手伸过去,手里托着一块桂花糖,“这种药苦的很。有时候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还是觉得苦。”
小舟接过糖,咬了一口,甜香味在口里融化开来。
“我每天喝三次,一天口里都是苦的。”百里翌微笑,那笑意又浅得像是影子了,“后来就懒得吃糖,觉得怎么样都好,随意吧。”
“可是……可是让太医再给你煎一副药吧。”小舟开始有点不放心了,“你昨天也没吃药么?”
百里翌低下了头,小舟却发觉他头发间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已经慢慢地红了。百里翌在不好意思?她挠挠头,他到底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啊?
百里翌抬起头,发觉小舟正研究似地盯着他眼睛,他连忙转开视线,清瘦的面颊红了起来,像是又发了热似的,想也没想就结结巴巴地说,“等……等你腿好了,想出出去玩就去,我,我我不拦你。”
“真的?”小舟想不到这么快百里翌就这么好说话。这是一时高兴,随口说的吧,日后他不会不认账吧?“真的?真的?”
百里翌咬住下唇,不好意思地转开头,“只……只要你晚上早点回来就……就好。”
小舟乐出了声,“那我给你买如意坊的蜜豆糕团吃,比宫里做得还好吃呢,不哄你的。”
百里翌又笑了,小舟看出他是真的在笑,他的面颊更红了一些。小舟突然觉得有点自豪,百里翌跟她比起来,分明更像是个小孩子,她突然有种自己是个成熟世故老人的自豪感,照顾小弟的责任心油然而生。拍拍百里翌的肩,“我也不会天天出去跑的,我会陪着你的。”就差没有露胳膊挽袖子拍胸膛地发誓了。
好在她再怎样粗鲁,没跟姐姐妹妹或是名门仕女相处过的百里翌终究是觉不出得的。他回头看她,“你为什么跟惠妃说,腿伤是你自己摔的?”
“是你让人追杀我我才会受伤,而且差点死掉。我已经把这件事记在本子上,不管过去多少春秋冬夏我都要记得的。”
百里翌窘迫了,“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说……”
“那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啊?干嘛要说给别人听。这个是我们的秘密啊。你要做牛做马补偿我差一点死掉这件事,若不然,我就要报复你。”小舟眯起眼睛,说得极认真。
百里翌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小舟就陪着他沉默着。过了三次蜡油滴下那么长的时间,百里翌又抬起头。
“做牛做马是什么意思?”
“你……”小舟被噎住了,忽然觉得百里翌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挺可爱,“就是你要听我的,要对我好,比如说要给我剥栗子吃;若是我踢被子了,你看见的话要给我盖好;我不愿意做我爹爹留的功课,你要替我做好;你要吃我不愿意吃的东西;也要替我喝药;我要是闯祸了,你要装作不知道……其他的事,我想起来再说,总之你都要答应。”
百里翌笑了,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傻笑什么啊?答应不答应?”小舟翻了他一个白眼。
百里翌连忙点头,“那都是……都是小事啊。”
小事?可以这么随意地奴役未来的国主,这事说出去多有面子啊!小舟咯咯地傻笑了一会儿,颇有点心满意足。翻身躺在床上,“等你做了国主,你也做这些事吗?”
“做的。”百里翌毫不犹豫地说。
小舟想起百里翌的祖先,大晟国开国君主百里洪。她皱起了眉头,“若你不小心成了百里洪那样的英雄,你也做这些事吗?”
“做的。”百里翌说,他看着小舟,“我不会像太祖皇帝一样杀掉自己最亲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就算在帝都做了皇帝,和我一个人住在东宫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小舟没有说话,看着头顶的帐幔上流云的花纹,百里翌低下了眼睛,自己差一点就已经杀了小舟了,现在还有脸说这些么?
“想什么呢?”小舟忽然说。百里翌抬起眼睛,小舟正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神情,就算你没有流眼泪,可看起来却像在哭一样。”
百里翌愣了一下,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小舟转回头,抬起两只小胳膊交叠在脑后,悠闲地望天,“我啊,一直在想,我将来要做什么?我本来平生最恨自己不是男孩。可是我看了你,又觉得只是男孩的话,也没什么好的。你生下来是男孩,又生在这样的王族,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连晋国这样大的封国都是你的。可是你却每天要喝那么苦的药,连房门都出不去。可见人人都是有不足的。这大概就是宁叔叔说的取舍,没有十全的人,当你有了这样,就要没了那样。”
百里翌呆呆地听着。这么个午后,一对十三岁的小孩凑在一起,闲聊着漫长的人生。
“百里翌,如果可以的话,你以后想做什么?”小舟问他。
“师傅说,我应当想做一个好国主,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守一方之土,安一方之民。”百里翌慢慢地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纤细的手指白皙得快要透明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活不到做国主的那一天,所以那都不是我想要做的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和你说话,你说的话跟宫里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等你腿好了,我还想跟你去看看宫外是什么样子,夏天的时候跟你一起逛一次夜市,秋天的时候跟你一起看看北安城有名的花市,冬天的时候要是能跟你和商将军一起狩猎一次,那就更好了。然后……等这些事都做过了,也差不多就是时候了。”
小舟刚要问他到什么时候了,百里翌说,“在我要死以前,我会给你写一封休书。这样你就不必为我守寡,你可以回家去玩,或者等你长大了,你再嫁一个能陪你一生的人。”百里翌看着小舟微笑了,他真不想变成什么都不是,她那双明亮顽皮的眸子他真是永远都不想忘记啊。“你长大的时候,一定美艳无双,名声远播天下,那时候不仅仅是晋国的男人,就是其他封国的男人,王域的贵族们,也会争先来向你求婚。”
小舟好久也没说话,只是听着,百里翌明明说的很安静的话却让她觉得很悲伤,就像在边塞上,听老兵吹起的羌笛声。“你说话,好像老头子哦。”
百里翌笑起来,可能吧。总是在算计剩下的时日的人,不都是老头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