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经典弗洛伊德理论截然不同的一种心理学理论是行为主义心理学，这种理论认为心理学研究者不应该关注人的意识，而应该把研究对象转向人的行为。这种理论的创始人约翰·沃森提出了‘刺激—反应’的心理学模式，即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受刺激的反应……”在学院大礼堂里，马克教授一边走动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
马教授除了担任我的研究生导师之外还担任警院心理学公共选修课的主讲人，我被他安排接替欧阳担任助教，并且要和选修心理学课程的学生一起跟马教授从最基本的心理学知识开始学期。助教不仅是一个工作，而且还是一个学习机会，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对心理学一无所知的人来说，尽管我考研究生之前稀里糊涂地读了不少心理学基础知识。
马教授说他最不愿意上的就是公共课，因为这种课除了给学生提供获得学分的机会外对于传播知识来说价值甚少，而且上这种课大多情况下是必须重复教科书上那些几十年前甚至一个世纪前的研究成果，毫无新意，了无生机，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把教科书发下去让学生自修便可以了。记得上第一节公共课的时候，马教授走上讲台，很疑惑地拿起讲台上的心理学教材，端详了一番，随即走下讲台把教材扔进垃圾桶里，当众宣称：“我不擅长照本宣科。”不过他的讲授内容大部分还是重复一些基本的知识，只是不愿用教材把自己束缚住。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既然警院给我提供了一间‘厕所’和一个研究生，作为回报我愿意把一些我耳熟能详的幼儿园知识传授给这些意图获得学分的学生。”
尽管他声称他所讲的是“幼儿园知识”，但并不枯燥无味，因为他很善于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比如他从不坐着讲课，也很少站在讲台上，而是而是间歇性地在讲台下走动，甚至有时候会一直踱步至大讲堂最后面或者干脆坐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学生旁边，片刻之后再起身离开。他私下里跟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动的物体比静的物体更能夺人眼球，所以他靠走动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但也不能一停不停地走动，这样会导致学生视觉和注意力的疲劳，这个办法就失效了，因此走动一番以后还得坐下以便让学生的视觉和注意力缓和一下。他还说好莱坞的警匪大片精于此道，一方面利用警察和匪徒之间的追逐或打斗等紧张刺激来吸引观众的眼睛和耳朵；另一方面追逐或打斗一番之后总要找一个理由使场面安静下来，以缓解观众视觉和听觉的紧张；缓和一番之后又找一个理由继续之前的追逐或打斗，如此循环，故事便精彩绝伦。至于坐在昏昏欲睡的学生旁边他解释说一个非亲密关系的人离你越近，你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便越强，这种办法可以帮助学生打消睡意。
正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一声“啪”一声巨响把我的心脏推到了喉咙，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有的女学生都失声叫出来。原来是马教授在边讲边走的时候突然把手中的水杯扔出去，不锈钢的杯子与水泥地面撞击出响亮的声音。怎么回事?
“看到没有，”马教授微微一笑，边说边走过去把杯子捡起来，“这就是约翰·沃森心理学理论中的‘刺激—反应’模式，你的紧张甚至失声喊叫都源于我突然的刺激——把杯子摔出去。这把有些走神的学生的注意力唤回来了。不过不用担心我的杯子，它很结实，尽管它已经被摔了很多次了。”
大家都笑了。
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是欧阳发来的短信：“下课后通知马教授速回研究所，有案件，收到后回复！欧阳。”
我激动地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了！案件？什么案件？一定是大案！不然还用得着马教授出马？我连忙回复：“收到。我是否也要回研究所？”
半分钟后欧阳发来两个字：“废话！”
欧阳拿着一本厚厚的《海城市志》胡乱翻着，看样子早就在研究所恭候多时了。我们刚跨进门马教授就急切地问：“什么情况？”
“盗窃案。”欧阳干脆利落地回答。
马教授抬眼看着欧阳，似乎有些愤怒，带着质问的口气说：“盗窃案也来找我吗？我手上的几个杀人案还不够我忙的吗？什么时候盗窃案轮到我来管了？”
“我跟他们说了，这种案子不适合我们研究所来参与侦办，”欧阳解释，“最好是由当地派出所侦查，但他们说派出所就三个人，一个所长一个指导员加一个警员，都是些以种地为主的兼职警察，还指着他们破案？”
我暗自窃笑。
“他们是谁？”马教授继续问。
“哦！”欧阳恍然大悟，“草庙村的村支书和派出所长，还有一个开农用三轮车的拉他们来的村民。他们先找到学院保卫处请求帮忙，保卫处说：‘去找马教授吧，也许他能帮你们。’他们样子可怜兮兮的，我就跟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等马教授回来后我问问。”
“这个还用问吗？”马教授毫不客气地说。
我跃跃欲试，巴不得马教授赶紧接下这个案子，坦白说我很怀疑马教授的神奇本领在实践应用中的威力，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个梦幻团队是如何紧密合作的，于是赶紧问：“什么案情？”
“案子虽小，有点离奇……”欧阳张牙舞爪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等到欧阳把案情介绍完，马教授淡然一笑：“倒是有点意思。”
我也从来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离奇的盗窃案，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问马教授：“要不要通知孙教授？”
“为什么要通知他？”马教授反问。
“难道你不接这个案子吗？”我急切地问他。
“看来优秀学生林小鱼的积极性很高啊？”欧阳不无讽刺地煽风点火。
马教授看着我，那意思就好像是在征询我欧阳的说法对不对一样，我赶紧说：“是啊，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有马教授这样的大侦探，什么案子破不了啊？”
马教授把手一挥：“好吧，既然案子送上门来的，对你来说也是个实践机会。”
说完他就转身出门而去了，嘴里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盗窃案轮到我来管了？”
天阴沉沉的，飘着一些雨点，打得车窗玻璃啪啪作响。从警院借调的警车在沿海边而伸的公路上驰骋，雨刮器像两只倒置的钟摆一样摇来摇去，吸引着我的眼睛，令我昏昏欲睡，就如同受了催眠术一样。我努力摆脱雨刮器的影响，提提神，向车窗外望去，呼啸的海风把海面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海滩上有些游人在没命地奔跑，好像发生了海啸一样，而渔民们则处变不惊，戴着斗笠、穿着雨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渔网。极目望去，迷离的海面上风雨飘摇，闪电时不时劈开阴霾的天幕，给单调暗淡的视觉来几道明亮的裂痕。
我不知道为什么马教授选择在这样一个鬼天气外出办案。不过，这天气一点也没有影响驾车的欧阳云天，他兴致盎然地吹着口哨，并时不时停止吹奏向大家传授一些知识：“本地区属于暖温带湿润季风气候。1月平均气温约摄氏零下3度到零下1度，8月平均气约摄氏25度，极端最高温约摄氏38度……”
“活字典，你的数据应该很陈旧了吧，还记得我们刚来海城的那几天经历了40多度的高温吗？”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孙教授不无调侃地说。
“这么说我得查一下国家气象局的数据了，看来温室效应确有其事。”欧阳说，“本来我还想说‘本地区年降水量约60％集中于夏季，且强度大，常出现暴雨。降水年均相对变率约20％’，不过孙老师说得对，也许我忘了更新自己的知识。”
“你也会谦虚吗？”孙教授打趣说。
我与马教授坐在后排。我不知他是在思考案情还是在闭目养神，自上车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喝一口瓶里的果汁，马教授深吸一口气，这才说话：“这应该是一种新口味的果汁。”
“对。”我回答，没想到他又把头转过去不说话了。
“马教授，您怎么看这个案件？”我试图以谈论案情为由和他沟通一下，这种两个人的近距离沉默实在让我局促不安。
“恕我直言，”他很直接地给我一个冷冰冰的回答，“在未掌握第一手资料之前不要对案情做任何的妄自揣测，那是撒旦派来的魔鬼，会影响你的判断力，并直接把你带上歧途。”
我实在是认为他的这种口吻是一种装腔作势，便针锋相对地反击：“可对即将侦办案件的警察来说，你的大脑不可能控制自己不去从已知的信息里遴选一些蛛丝马迹，这几乎是必然的，下意识的，尽管这些信息是凌乱的，不完整的，甚至是第八手的资料。”
他脸上一下子现出了光泽，双眼从先前的暗淡无光变得炯炯有神，似乎没有听出我的抵抗之意。
“很对，说得很对。我想这可以用格式塔心理学理论来解释。”他说。
“什么？格什么塔？”我记得好像在心理学书籍里看到过这样一个名词，只是此刻真得拿不准了，更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一个心理学流派，也叫完形心理学，它认为外界信息在人的意识或经验里被组织起来，进而被知觉为一个整体。”
“怎么解释？”我的求知心完全取代了抵抗之意。
“比如这样……”他迅速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笔和纸，并用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和三个黑点，很郑重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看了看，琢磨不出什么高深的名堂，小心翼翼地回答：“三个圆圈，三个黑点。”
“对，没错，可是还有什么呢？”他有所期待地问。
“还有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都没有了啊？”
“如果我说这上面还有两个三角形，你相信吗？”他问。
“您是说这三个圆圈和三个黑点分别作为两个三角形的顶点？”我若有所悟。
“对！很好，太好了！”他很满意地说，“尽管这些圆圈和黑点是不规则地分布在纸上，但是你会下意识地根据它们形状的不同将它们归类，并可以感知为两个三角形。虽然这两个三角形并没有边，但是你已经在你的心理上把缺失的三角形边给补上了，这就是心理补偿，也就是所谓的‘完形’。”
“这么说在这个车里，我可以根据性别特征将你们三人感知为一个三角形，也可以根据坐的位置，分别将前排的他俩和后排的我俩各感知为一条线段？”
“聪明！”他笑着说，“实际上，如果从这种理论出发，刑事侦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个完形心理的过程，我们根据有限的已知信息，通过逻辑推理甚至直觉把未知的信息补偿上去，形成一个完整的案情，作为侦破的路线图。但是，有时候直觉是不可靠的，人的天性太喜欢戏剧化的故事了，在完形心理作祟下，在还未掌握案件第一手资料的时候就倾向于把极其有限的凌乱不堪的信息整合为惊心动魄的好莱坞电影故事。”
我听得茅塞顿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时候，汽车颠簸起来，我们由柏油马路驶进乡村的土路。雨越下越大，雷声阵阵，道路泥泞不堪，欧阳不得不小心驾驶，两只手把方向盘握得紧紧的。他一边开车一边前后观望，说：“根据警院提供的路线，应该就是这个村了！”
我看见车窗外闪过一块石碑，上刻楷书“草庙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