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办公室里的交锋
陈昂无奈地丢下课本，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站起来向外走去。
鬼使神差地，他绕了远路，从梁燕身边经过。梁燕紧抿嘴唇，眼睛里的信息分明是：你看吧，早说了你不听！
这妮子。陈昂苦笑了一下，加速从她身边走过。
到了办公室，见班主任正低头揉着太阳穴，嘴角耷拉着，一副痛苦的模样。
“段老师，你没事吧？”陈昂把门带上，轻手轻脚地站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旁边隔壁班那个满头银霜的班主任正埋头批改什么，问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漠然地继续做手头的事情。
段素梅放下手，勉强露出温和的微笑：“我没事。倒是你呀，上个礼拜怎么缺了那么多课？家里有什么事吗？”
陈昂点点头：“恩，是有点忙。”
段素梅顿时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还撒谎？我星期五晚上给你家打了电话，你母亲接了。她可没说过你家有什么事需要你去忙的！”
陈昂略吃一惊，心想老妈怎么半点口风不露，存心想让老师整我啊。嘴上笑着说道：“有别的事在忙，我妈不清楚的。”
段素梅端起刚泡好的浓茶小心地抿了一口，待那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镇住蠢蠢欲动的胃，才挑了挑眉头：“是吗？那你给老师说说，还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的事，让你不惜逃课也要去做了。”
陈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实话实说，段素梅在学生中的印象极佳。不但人长得秀美，而且和蔼可亲，作风开明，班上有不少男生对她怀着憧憬。即使在许多年后，他回忆起初中生活，也会对这位亲切的老师怀有感激之情。
可是他回到了现在。
带着三十多岁的记忆回到了现在。
对这个比自己的心理年龄要年轻一大截的年轻的女老师，他虽然仍然尊重，却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俯首贴耳，唯唯诺诺。
段素梅生得极清秀。虽不算绝世的美貌，却也有动人的姿色：瓜子脸，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冷冽的目光，合中的身材。虽然极少打扮，总是素面朝天，平时也总缺不了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男教师。
对陈昂而言，尽管她的美貌比不上苏玲儿、江南等女孩，可是她那渐渐成熟的风情更能让他心动。这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
可她更是自己的老师。
陈昂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可以坐下来吗？”
段素梅有点小小的吃惊。这还是第一次，有学生主动说出这句话。平时尽管她努力去做一个亲切和善的老师，可是学生们在她面前多半是战战兢兢的，即使她招呼坐下，学生也坐得手足无措。“恩，你坐吧。”
陈昂便提了把椅子，正对着班主任坐下。那个隔壁班的班主任又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扫了一眼。
段素梅感到心中腾起一股怒气。哪有学生这样的？坐就坐吧，还翘着二郎腿，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紧接着她又强行把怒火按捺下去。从心理学上而言，给对方一个更舒适的环境，能促进交流，达到更好的沟通目的。
而且，毕竟这是和学生谈话，不是审犯人。自己当初不也对那些老派教师的做法嗤之以鼻吗？短短两年工夫，真能让人改变这么多么……想到这，段素梅悚然而惊，提醒自己该抽空好好做一下反省了。每日要三省吾身，在这个神圣的岗位上，更是要如此。
但现在，重要的是做好这次谈话。段素梅迅速调整好心态，微笑起来。
陈昂坐好后，平静地问道：“段老师，我想请问你，为什么读书是重要的？”
段素梅想了想，尽量避开了一些陈腐的腔调：“这要从两方面说。第一呢，读书可以充实你自己，学习知识，获得技能；第二呢，现在成绩好，将来考个好的大学，能让你进入社会的起点更高，将来更容易获得高质量的生活。”
平心而论，这番话对于一个教师而言，已经是有点“前卫”、“叛逆”了。
陈昂淡淡地笑道：“那我这么说吧，对于第一点，我知道自己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知识，那些知识是课本没法教我的。对于第二点，说穿了，你的意思就是好好读书，念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老师，我不需要。我老爸有好几亿的资产，我只要学好如何经营，将来顺利接班就可以了。”
段素梅正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学生，一时无语，于是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是那个隔壁班的班主任又抬起头来，从老花镜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没好气地说道：“你家那么有钱，还来学校读什么书，回去请个家庭教师吧！”
段素梅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却不好发作。
陈昂也没去搭理，他看着段素梅的动作，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稍微前倾了一点，不紧不慢地笑着说：“段老师，你在抵御什么呢？”
段素梅一愣。陈昂指了指她手摆放的位置：“我刚进来的时候，你的动作是开放性的，表示你想和我开诚布公地谈谈。但是刚才我说完话后，你借着端茶杯的动作，在放下茶杯时顺便将右手环至胸前，形成了封闭式的姿态。你看，你的茶杯本来是在右手边的，现在却被你摆在左手边了。”
段素梅低头一看，果然如此。
陈昂继续娓娓而谈：“这是一个典型的自我防御姿势。自我防御——对学过教育心理学的老师你来说，这个词应该不陌生吧？”
段素梅赶紧松开茶杯，将手收回桌下。然后她马上意识到了不妥，顿时尴尬得手足无措起来。
陈昂笑了笑，却没有咄咄逼人，而是略微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段素梅深呼吸两口气，摆正脸色：“陈昂，或许你也懂一点心理学，我承认你说对了。可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好歹哥在大学里也是修的心理学专业，虽然只是二流大学……“只是想证明我的观点。”陈昂好整以暇地翻着手瞅瞅指甲，然后才抬起头望向年轻的班主任，“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识，也知道怎么去获取。老师你学的教育心理学，不是让你生搬硬套的，而是要活学活用吧。什么叫因材施教？许多人在学校里成绩不好，表现不好，长大后却能成为社会的中坚，事业有成。有些人在学校里成绩顶尖，长大后却一事无成……”
“你的意思是，你是第一种人咯。”段素梅略带尖刻地打断道。
“也许是，可是老师你也不能确认吧，”陈昂淡淡地笑道，“所以，何必太早下结论？给我们这样的人一点空间，不是更好。”
那个隔壁班的班主任又插嘴道：“所以说让你回去读啊，留着这里还会带坏别的学生，何必呢。”
陈昂心里有气，乜斜了她一眼，对着那一头银发却也说不出太狠的话：“老师，您说的话偏颇了点。我留在学校，因为我认同学校有其价值，能够培养人的社交能力。我只是想说明，课本上这点狗屁知识对我没什么半点用处，而且您也不用担心我成绩不好以后会没工作。如果将来您退休金不够用，请尽管向我开口，我绝对不会介意您现在对我的侮辱和歧视。在我心里，您是一位年高德劭的教师，是值得尊敬的，能帮到您的地方我一定会帮。”
把那老师气得脸色惨白，他又转向段素梅：“段老师，我理解你是真心为了我们好。可有真心还不够，还得讲究方法，你说对么。我现在正在学着自己出来做点声音，确实会耽误很多时间，毕业前的几个月里也会继续缺课，这点还请你谅解。”
段素梅强忍着不满，没有回头去看那个插嘴的老师。沉默了一会，她轻声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开赌场，经营酒店，开发房地产，放高利贷……”陈昂自嘲地笑笑，“我老爸是庆阳最大的黑社会头子。也许你不信，我也没打算说服你什么。不过还请你保密，我不想让那些同学知道，闹得满城风雨的。”
“高利贷……”震惊之下，段素梅只晓得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前她从未注意过陈昂。对于一名教师而言，注意力多半放在最优秀和最调皮的学生身上。而陈昂，说得好听点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说得难听点就是路人甲模板。
本来今天陈昂挥洒自如的表现，已经让她刮目相看了；那种成熟淡定的语气和姿态，比一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更为优秀。
这已经够让她跌破眼镜，承认自己以前看走眼了；可谁能想到，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孩子，竟然还有这种骇人听闻的家庭背景……饶是她心理素质已经在六中锻炼得极为出色，一时间还是被这段信息冲击得头晕目眩。
另一个班主任闻言又抬起头来，冲段素梅使了个眼色，段素梅却没注意到。
“就这样了吧，段老师，看来你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我说的话。另外再约时间谈谈，怎么样？不要在学校里了，气氛太压抑，不好说话。工人广场那里新开了家上岛咖啡挺不错的，如果想再和我谈话，就约在那里吧。”陈昂站起来，整了整衣襟，“祝你心情愉快，我回去上课了。”
段素梅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昂消失在门口，好半晌才惊觉到那个班主任在叫她。“素梅，素梅！”
“恩？”段素梅仍然没回过神来。
“现在的学生呐……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那么不可一世的态度；他家里再有钱，将来也迟早要吃大亏。”那老班主任摇着一头银丝，瘪了瘪满是皱纹的嘴角，“不过他说的那些……高利贷……”
“你说什么？”
老班主任又埋下头，继续她的备课。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句：“也许你可以试着找他帮下忙。”
段素梅只作没听到，端起茶杯喝了口，心里却不觉有一丝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