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人在世间行走，会遇到好人，也会遇到坏人，你需要多长一双眼睛，分辨好人与坏人。”
“多长一双眼睛？”
“嗯，用心去看。”
“哦，大哥哥，你的鱼糊了。”小安看着道士手里逐渐变黑的鱼，好心的提醒。
嗯？
道士一愣，然后看向火堆上冒着焦糊味的鱼，板着脸道：“今天的字写了么？还不快去。”
“哦。”小安从背包里掏出纸墨笔砚，将纸张铺在道士背上，道士坐在地上向前弯腰，努力让背部变得平整。
“大哥哥，我不喜欢写字。”小满在身后低低道。
“可是这是你必须要学的，林奶奶早就交代好了，你想让她失望么？”
小满摇头，在地上将墨磨开，回忆了一早上学的十个字，在纸上慢慢的写。
道士重新在旁边拿了一条鱼，就着这个姿势开始重新烤鱼。
阳光透过树林洒下斑驳的光点，鸟鸣虫咛此起彼伏，岁月静好。
不久，浓郁的鱼香飘了出来，道士就感觉自己背上写字的速度慢了许多，连力道也小了很多。
“好好写。”
“哦。”
过了一会，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道士面前，他接过看了两眼，顿时觉得头疼，这是叫字么，看来需要快点送她到京城了。
他一抬头，正撞上小安小心翼翼的眼神。
“吃鱼吧。”他将烤好的鱼递到她手上，自己再烤，忽然鼻子底下就多了半边鱼肉，用随手捡的一根树枝穿着，正滋滋的冒着热气。
心里瞬间就温暖起来。
“我能不能今天不写了？”
“不行。”
“鱼肉还我。”
“这是我烤的。”
“……”
“大哥哥，我们还有多久到京城啊？”小安擦掉满嘴的油污，看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有些期待，又畏惧。
“快了。”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个小村子，村子不大，约二三十户人家，此时都三三两辆的聚在一起唠嗑，还有一家门前挂着白幡，想来是家里有人过世了。
道士正打算去找户人家借宿，突然小安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哥哥，那里有个小哥哥，他身后有个好可怜的老人。”
道士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后隐约看见一团亮光，知道她又看见了鬼魂，自从龙石觉醒后，护在她周围，邪祟不敢靠近，她已经不大能看见普通的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只有那些怨气滋生、执念强大的鬼魂，她才能看见。
那边的稻草堆里，一个瘦弱的少年蜷缩着，身后是一个白发凌乱，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正焦急又悲伤的看着少年，嘴里说着什么，但是少年根本就听不见，也体会不到老人焦急的心情。他大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到小安时，浑浊无光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小安有些害怕的往道士背后躲了躲，自从上次在徐州被一只老鬼抓了后，她有时候走在路上，对着飘荡的鬼魂尽量做到视而不见，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特异。
现在，她只是觉得老人很可怜，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被他发现了。
“不用怕。”道士拍了拍他的头安慰道。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住的地方，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在他们找了几家都被拒绝后同意他们住一晚上，普通的一家四口，普通的农家小院。
“你晚上还要去李家帮忙么？”吃过晚饭后，女人一边替自己相公收拾东西一边问道，语气有些抱怨。
“没办法啊，”男人叹气，“李老大又不管，小良一个呆子能做什么？这个时候还不是要我们帮衬着。”
“唉，那李老大心也太毒了。”女人鄙夷道。
“你带着孩子早点睡，明天抬上山葬了就好了。”
“嗯。”
男人开门出去，在月光里匆匆赶往李家。
李大爷因为自己身体越来越不敢，想在死前将孙子送到自己儿子李老大家，但是被李老大拒绝了，并且在李大爷想讨点伙食的时候，不耐烦的将老人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小良是李老大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便先天呆傻，李老大一狠心，便将孩子丢给了自己父亲，再也不管，之后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健康的，所以就更不会管小良的死活了。
可怜李大爷已经八十多岁，被自己儿子拳脚相加后，晚上回家就倒下了，最终还是没熬过去，在床上躺了两天去世了，从生病到去世再到现在，自始至终李老大都没有出现过。
李大爷过世后，村民们都自发来帮忙，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
小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都是之前看见的那个老人焦急悲伤的表情，他一定是很爱少年，不然也不会死了还留在他身边，而且老人的样子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怎么办，去不去呢？之前老鬼的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深，她从心底害怕。
戊时三刻，另一边屋子里原本盘腿坐在床上的道士听着轻轻开门关门的声音，睁开眼睛，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外面黑夜越走越远得瘦小身影。
心底微微叹气。
还是那个稻草堆，瘦弱的少年和老人已经不见了。
小安在周围仔细找了一圈，才在一家家里有丧事的门口看见老人，他正焦急的给众人说着什么，但是周围来来去去的人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他沮丧的站着，然后抹了一把眼泪。
“您怎么了？”有人突然问道。
老人抬头，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站在自己面前，关心的问自己，他张了张嘴，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讲话。
“您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在人间停留？”小安问道。
原来真的是在和他说话啊，老人忽然就热泪纵横吓了小安一跳。
“求你去阻止小良，不能让他杀人啊！啊！”老人急切的张要拉住小安，但是手还没靠近她，指尖突然就冒出金色的火苗，灵体被灼烧的痛苦使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他要杀谁？”
“他爹。”
老人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小良一直和爷爷住在一起，也不认识自己的爹娘，但是老人在他面前总是抱怨念叨他父亲的不孝，又抱怨他的痴傻成了自己的负担。虽然他天生痴傻，但是也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是被人不喜欢的，而且现在所谓的爹打死了他的爷爷，怨恨的种子一但埋下，只需要浇浇水便能疯狂的滋长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
只有已逝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看见了小良的眼睛里的仇恨。
小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问清了老人儿子的住处后赶了过去。
而忙碌的大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女孩的离开。
李老大的家并不远，就在村子最东边，此时，屋子里还亮着烛火。
小良站在院子门口，静静的站在那里，夜色如墨，凝固在他身后。
为什么要抛弃我？
为什么不管我？
为什么要打爷爷？
为什么爷爷要死？
为什么？
凭什么你们吃饱穿暖，我却只能忍饥挨饿？
那么，让一切结束吧，让黄泉路上爷爷有个伴儿。
李老大此时正抱着最小的儿子逗弄着，他的妻子在一边缝补着一些破衣裳，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在姐姐怀集昏昏欲睡，打着呵欠。
忽然屋外传来“吱嘎”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李老大将儿子交给妻子，皱眉起身，骂骂咧咧：“都说了我不去，那个老东西死了挖个冷埋了就是，别他妈来烦我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十一二岁，穿的破破烂烂，眼神呆滞，背在身后的右手在月光里泛着寒光。
李老大开始以为又是村里的人来劝他去拾掇李大爷后事的，此时见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于是直接骂了起来：“哪里来的乞丐，莫不是来偷东西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交出来我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上前拉扯。
“不要。”小安只来的及喊出口两个字。
“啊。”一声惨叫，李老大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肚子，一把普通的尖刀，来自村里的屠夫，此时正插在他肚子上，他瞪着双眼，右手抓少年的肩头，慢慢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小良冷漠的拔除刀，看着李老大的身子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之后不动了。
“相公。”一声尖叫，屋子里的妇人在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时便跑了出来，此时看见自己丈夫躺在血泊了，顿时悲痛欲绝，抱着丈夫逐渐变冷的尸体泣不成声。
屋里两个稍大的孩子已经跑了出来，跟着母亲一起哭，最小的孩子在屋子里，突然被抛下，也惊慌的哭了起来。
小安已经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惨剧，只能沉默的站着，李大爷在她旁边，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走到小良身前，颤抖的手抬起来大力的给了小良一耳光，可是他已经死了，他是没有身体的灵魂，是虚化的，触摸不到物体，自然耳光没有作用。
于是他在一边看着自己儿子的尸体，看着悲痛欲绝的儿媳妇，看着还只有几岁年纪的孙子，心如刀绞，心里悲愤的想着，当初，当初就该把他扔进山里，让狼叼了去多好。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杀他，你去死吧。”
有时候，悲痛到极致的力量足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爆发，恶毒的咒骂伴随着拳打脚踢将瘦弱的小良推到在地，小良下意识的丢了刀，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头，忍受着撕扯怒骂。
“别打了。”小安上前想阻止，被妇人一把推开，跌在地上。
小安抿唇，继续上前阻止，“他是你儿子啊，难道你要打死他么？”
“他才不是我儿子。”妇人下意识的叫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句多么伤人的话。
“娘。”低低的声音，不仔细听完全听不见，小良蜷缩着，没有焦距的眼睛突然就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刀，一手臂长的距离，一伸手就够得着。
他缓慢的伸出手，但是有一只手更快。
染血的尖刀像有魔力一样胶着了小良的目光，也进入了妇人的视线。
“你去死吧。”妇人挥着刀，对着躺在地上的小良直接刺了下去，眼里有恨，也有一丝不忍。
不要，小安想也不想，直接就对着妇人撞了过去，但是还没撞上，就被人揪住后领提了起来，同时妇人被人一把掐住手扔到了一边。
李大爷眼里闪过失望。
可惜了。
“大哥哥，”小安惊喜的叫了一声，被道士稳稳当当的放在地上。
“你又是谁？”眼见马上刀就要刺进小良的身体，结果横空出来一个搅局的，妇人很恼火。
小安连忙将小良扶了起来，看着他衣衫上尽是尘土，心里很难过。
“你明明知道他是你儿子。”道士淡淡的说道。
妇人眼里冒出泪花，“那又怎么样，他杀了我相公，那也是他父亲啊，我没有这种没有人性的不孝子。”
小良的身体颤了颤，手突然被拉住，他偏头，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鼓励的看着他，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亮的眼睛。
“生而不养，难道还是他的错不成？”道士说完，突然转向一边的空气，“还有你，老而不尊，居然临死前还挑唆他人。”
是啊，李大爷不满意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居然不孝顺自己，还给他添了这么大的累赘，于是常常对小良恶语相向，咒骂自己的儿子，也骂他。
在李大爷的心里，小良就是一个傻子，吃白饭的傻子，曾经一度他想把这个傻子丢进山里，但是大约是还有一点血脉亲情在，他忍住了。他没想到，他的抱怨与咒骂无一不被小良记在心里，所以才酿成了现在的苦果。
一个自私自利的老人，却也是生活的逼迫。
妇人不再说话，带着一双儿女进屋，也没有再看小良一眼。
“我们走吧。”小安拉起小良，和道士一块离开，闹这么大动静，官府很快会来人，小良也会被带走。
果然第二天一早，小良就衙役带走了。
小安很失落，也很自责，如果她早点到，也许能阻止呢。
这一天，道士教了小安十四个字。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