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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柳摇金,纵使君来岂堪折

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唐柳摇金《杨柳枝》

柳摇金是那种痴心女子,一旦看中了谁,爱了谁,跟了谁,就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柳摇金的夫君韩翃,才华横绝,却仕途不顺,风雨沉浮,要不是有柳摇金相伴,他早就绝望了,在韩翃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柳摇金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红袖添香夜读书,终于成就了韩翃的一世功名。

安史之乱爆发,夫君韩翃断了音讯,日夜盼夫君归来的柳摇金终于收到了韩翃的来信,柳摇金喜极而泣,写下这首相思之作。

柳摇金并非苏小小那般的天才横绝,她的诗才很多来自于对夫君的爱,因为爱,可以让很多人成为诗人。

天宝年间,长安名妓柳摇金被长安首府李宏花重金买下,柳摇金成了李宏府邸最出色的歌姬。

古时候的红颜就是这样,像断线的纸鸢,没有方向,飘到哪里就是哪里。十三岁父母双亡,十五岁沦落风尘,十八岁进入李府,对于这样的变故柳摇金早已习惯。

妓女被大户人家买走,十之八九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买主大都是垂涎于妓女的美色,糟蹋够了,厌倦了,就会把她们一脚踢开,那时候她们要想再回青楼,就比较困难了。所以,当妓女听说有人为她赎身时,不但不会高兴,反而会痛哭一场,除非买主是一个特别之人,比如是她们所钟爱的男子,但这种几率比中五百万相差无几。

但柳摇金没有像别的妓女那样,大哭大闹,她很沉稳,或者说她已经麻木,人生如此,哭闹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坦然地面对一切。

柳摇金并不知道李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未来她从不敢预测,但这一次她比较幸运,李宏绝非喜新厌旧的酒色之徒,他只不过像唐玄宗一样精通音律,喜欢歌舞罢了,虽然他也怜香惜玉,但他为柳摇金赎身不为她的美色,柳摇金绝非国色天香,比她美丽动人的女子李府中有很多,李宏看中的是柳摇金独特的气质以及她弹得一手绝妙好琴。

柳摇金弹琴的时候与其他歌姬相比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柳摇金弹琴之前会深情并茂地吟咏一首诗,为她所弹奏的曲子做一个注解,柳摇金弹奏的曲子并非众人皆知的名曲,而是她独创的曲子。

慧眼识珠的李宏正是看中了柳摇金的才气,才不惜花重金将她买下,并以锦衣玉食供奉。

柳摇金性格沉稳,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女子,她的琴就是她最好的语言。

李宏每次找她,不为别的,就是为听她的琴,她的琴适合一个人慢慢地听,她的琴能化解你内心的忧伤,亦能使你更加悲伤。

快乐或者落寞的时候,李宏就去听柳摇金的琴,有时候李宏情不自禁地把他的心事一股脑儿说给柳摇金听,但柳摇金从容自若,只顾弹她的琴,不曾回应他一句话。这让李宏很失望,他希望柳摇金能说几句话,但他又不怪柳摇金,只叹她是一个奇女子。

都说商人附庸风雅,李宏是一个商人,但他不附庸,他是一个儒商,真正的风雅。

虽谈不上才华横溢,但有一股清新自然的书卷气,他是一个性情文雅又慷慨大方的男子,站在你面前,你绝对看不出他是一个商人。难能可贵的是,李宏有一颗谦卑的心,诗词歌赋方面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文人,但他虚心好学,常常结交这样的文雅之士,只要你有才华,无论你身无分文还是腰缠万贯,无论你落魄街头还是深宅大院。

正是这样的李宏,才会结交韩翃这样的失意才俊,并与韩翃成为知己。

韩翃,就是那个写“山城无处不飞花”的大才子,唐肃宗时期十才子之一。

古时候的读书人最大的梦想就是金榜题名,这是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也许他们并不想做官,但这是唯一一条得到主流社会认同的道路。不远千里,从南阳赶到长安,韩翃第一次会试名落孙山。

郁闷的他在长安郊外游山玩水,以此宣发他失落的情绪,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男子最容易产生悲秋的情怀,更何况在韩翃落榜的时候,见暮色苍茫,韩翃忍不住吟道:

山色遥连秦树晚,砧声近投汉官秋;

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闲小洞幽。

恰好被路过的李宏听到,敬慕于韩翃出口成章的诗才,于是热情邀请他去府中做客。

韩翃正需要李宏这样的知己来化解心中的郁闷,于是欣然前往。

在他乡遇到像故友一样的李宏,算是韩翃意外的收获,弥补了他落第的遗憾,两个兴趣相投的人,对酒当歌,相逢恨晚,很快成为莫逆之交。

韩翃就这样寄居在李宏的府中,虽然落榜,但这次来长安遇到李宏这样的知己也不虚此行,韩翃很知足。

但韩翃没有想到,更大的收获还在后面。

李府中来了一个青年才俊,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轻佻的歌姬们私下里对韩翃评头论足,柳摇金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虽然有些许好奇,但并不动声色。想多了,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

一天闲散的午后,李宏来到柳摇金的阁楼,听她弹奏古琴。

席间,李宏忍不住把结识韩翃的经过对柳摇金说了,并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称赞韩翃是他见过的最有才华的男子。柳摇金心微微一颤,她爱慕有才华的男子,世间真有这样的男子吗?

李宏又把韩翃所作的一首诗念了出来,柳摇金陷入了浪漫的遐想,多么美妙的一首诗歌。如果能得到韩公子的指点那该有多好。

柳摇金即兴谱了一首曲子,一边弹琴,一边轻声吟唱李宏刚才念出的那首诗。

李宏看出了柳摇金的心思,问道,你想不想见一见这首诗的主人?

良久,柳摇金点了点头。

李宏邀请韩翃与他一起去欣赏柳摇金的古琴。

第一次见到韩翃,柳摇金只看了一眼就羞赧地抬不起头来,果真是一个气度非凡的翩然公子,一向沉稳的她心中像揣了个小鹿一样怦怦直跳,从她纤细灵巧的手指流泻出来的琴音也略显慌乱。

韩翃起初并不知道柳摇金的身份,以为柳摇金是李家的闺秀,一见面就被她忧郁、典雅的气质迷住了,一双如痴如醉的眼睛紧紧盯着柳摇金白里透红的脸庞,完全忘记了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子李宏。

韩翃热情似火的目光让柳摇金愈加羞涩,直到曲子完毕,她也不敢抬起头来。

心思细腻的李宏察觉了韩翃与柳摇金微妙的情意,知趣的他借口走开了。

虽然有了难得的独处机会,但韩翃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文人,哪里配得上柳摇金这样典雅贤淑的大家闺秀,尽管心中爱慕如潮,也不敢表示什么,只用眼神暗暗的传递他温柔的情意。

柳摇金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神,但却可以感觉的到,但她想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歌女,哪里配得上韩翃这样才华横溢的公子呢?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呆着,什么话都不说,然后,各自怀着复杂的情愫道别。

从那以后,柳摇金心中多了一份牵挂,牵挂的对象就是韩翃;韩翃的心中也多了一份思念,思念的对象就是柳摇金。

但身份有别,又寄人篱下,柳摇金与韩翃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只有李宏去听琴的时候,才有机会见上一面,也没有表达的机会,只能用眉目传情。

偶尔,她与他在府中的回廊擦肩而过,那美妙的感觉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在拐角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回头,因为她知道过了拐角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让她惊喜的是,每一次她一回头,正好看见他也回头。那一刻,他们默默地遥望,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要让人刻骨铭心。

这一切,都被李宏看在了眼里。

多亏了李宏这样一个豁达的男子,如果说李宏对柳摇金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刚把她买来的时候,或许只对她的琴有兴趣,但人非草木,日子长了,爱慕之心就随之而来。只是,她不懂他的心,或者说她对他只有感激之情,没有儿女私情。每次李宏向她暗示的时候,她总是委婉地拒绝。

李宏知道,柳摇金心里没有他,既然如此,何不成全柳摇金与韩翃这样一对佳偶?

于是抛砖引玉,牵线搭桥,李宏以成人之美的胸怀让柳摇金与韩翃结为连理。

不仅如此,李宏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花巨资为韩翃购置了一座新房。

一辈子有李宏这样一个知己,人生何求?

烛光摇曳的春宵,韩翃轻轻地把柳摇金揽入怀中。而此时,一个伤情男子,却在借酒浇愁。

有了美满的婚姻,就差辉煌的仕途了,要想让爱妻过上好日子,就必须金榜题名。可老天似乎就要折磨他,第二次科举又落榜了。

这对韩翃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尽管柳摇金一再劝说他,只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不要什么绫罗绸缎,一辈子粗茶淡饭,她也开心,她也乐意。但韩翃自觉对不起妻子,骂自己不中用,陷入自责的泥淖。

那一段迷茫的岁月不堪回首,韩翃像失去了魂魄一样,意志消沉,每天都去外面买醉,每次都不醉不归。甚至还去赌博,还去逛妓院。见夫君如此沉沦,柳摇金心如刀割,除了独自流泪,她也束手无策。

只是,她从没有埋怨过夫君,虽然她也很难过,很伤心,但她却用柔弱的肩膀承当起了生活的重担。

那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她瞒着夫君去山上挖葛根,然后跑到市集街叫卖,造尽了白眼和羞辱。用卖葛根换来的钱买了白面,做成热乎乎的面条给夫君吃,而她只喝面汤,每次韩翃问她怎么不吃,她总是笑着说,她吃过了。用余下的白面又做成糕点拿到街上去卖,恰好韩翃路过,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身一看,妻子叫卖糕点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刻,韩翃只觉喉头哽咽,悲痛难忍。

再也不能这样毫无意义地虚度岁月,为了报答妻子重如山,深似海的恩情,韩翃决心重来。于是,越加发奋的苦读。

见夫君重振旗鼓,柳摇金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她的心血没有白花,她的汗水没有白流,她深信,丈夫总有一天会达成自己的心愿。

天宝十三年,韩翃终于如愿以偿,考取进士及第。

远远的,一群人簇拥着韩翃向这边走来,鼓乐齐鸣,韩翃取下朝廷赐予的大红花,把它挂在了柳摇金的脖子上,动情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原本以为从此就会过上安定祥和的日子,不料,一场隔了千山万水的离别随之而来。

韩翃高中后,只待朝廷委派官职,期间有一段空闲的时间,阔别家乡十余年的韩翃想衣锦还乡,但长安的家还需照料,所以不能带柳摇金一起回家,只好难舍难分地告别了妻子,独自前往南阳。

春去秋来,转眼半年过去了,到了韩翃约定归期的日子了,每天柳摇金都站在门口眺望,望眼欲穿,却始终不见丈夫的归影。

韩翊回到南阳后大宴亲友,拜访故旧,祭祖扫墓,耽误了一些时日,此刻正在去往长安的途中。

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安史之乱的消息。长安告急,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疯狂的逃亡,柳摇金心急如焚,想等丈夫归来后再做打算,可战火烧到了长安,夫君依然不见影子。

此时的韩翃也焦急万分,由于战争阻隔了道路,他无法前往长安。

柳摇金后悔不迭,当初无论如何跟着丈夫一起回家就好了,再也无法等下去了,为了孩子的安全,柳摇金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些土灰,收拾行囊,领着孩子,加入了逃亡的队伍中。

柳摇金怕夫君万一回来后不知道自己的去向,笔墨与泪水齐下,为夫君留了一封信。

柳摇金辗转中与一群难民躲进了法灵寺,在寺庙中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

一年后,安史之乱平息,长安城一片狼藉,柳摇金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家,企图在家中看见韩翃的身影,可是她的愿望又落了空。

正当柳摇金绝望的时候,她收到了韩翃写来的家书,安史之乱爆发后,他投靠了节度使侯希夷,担任主簿,戎马倥偬。虽然战乱已经平息,但无法立刻回到家中与妻儿见面,故去信一封,安抚家中的妻儿。韩翃不愧为才子,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他的老本行,随信附了一首写给妻子的情诗《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还攀折他人手!

今陕西长安县郊西南方向有一条章台街,章台街有一座相传战国时修建的宫殿,宫殿里有章台,因而称之为章台宫。为世人所熟知的完璧归赵的故事就发生在章台宫。这里的“章台”指的是长安,“章台柳”暗指韩翃的妻子柳摇金。因为柳摇金妓女出身,这以后很多文人就用烟柳来代称妓女。

我们可以看到,韩翃的笔下的爱妻正值青春妙龄,丰容艳丽。“长条似旧垂”,袅袅婷婷的身段依旧,兵荒马乱之际,这样的美娇妻却独守空房,韩翃陷入了无比的忧虑,“也还攀折他人手!”至此,韩翃希望与失望、侥幸与不幸、揣测与担忧的心理跃然纸上,写尽了一腔柔肠百折。

收到丈夫的来信,柳摇金泪水涟涟,知道夫君平安无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为了让夫君宽心,柳摇金回信赋诗一首《杨柳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夫君的无尽的相思:

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看得出来,柳摇金在写这首词的时候还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柳摇金自比“杨柳枝”,与夫君相呼应,心有灵犀。柳摇金回忆了曾经美好的岁月,遥想当年人间四月,如胶似漆,而今离多合少,失身蕃将,姿容憔悴。最后一句发出感叹“纵使君来岂堪”,自知身份的卑微,郎君不弃,欲续前好,但深感惶恐。身世的飘零,战乱带来的创伤,心中的苦涩,自惭形秽的矛盾心理,二分含蓄,三分凝重,五分期望。

一波未息,另一波又起。

一个叫沙叱利的回纥番将,凭着他守卫长安、击退叛军的的战功,为所欲为,在偶然的一次机会遇到柳摇金,色心四起,于是强行把柳摇金抢到了自己的府中。

那边,夫君依然未归,这边被沙叱利凌辱,柳摇金几乎天天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好几次她都熬不过去了,可是心中怀有见夫君最后一面的决心,挺了过来。

回到长安的韩翃见家中空空如也,喜悦的心情一下子降至冰点,四处打听,才知道心爱的妻子已经被沙叱利抢了去。

韩翃告官,可韩翃一个无名小卒有谁把他放在眼里呢?况且当时沙叱利正在风头上,连皇帝都不敢得罪他,官府又有什么办法?

在韩翃绝望之际,还是他的好友李宏帮了他。

李宏为韩翃引荐了一位侠客许俊,许俊听了韩翃的讲述,义愤填膺,二话不说,跨上骏马,直奔沙叱利的府中。

柳摇金被许俊抢了回来,一对患难夫妻,抱头痛哭,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长安已经不是久留的地方,韩翃带着妻子离开了伤心地,回到了家乡南阳。

从此过着男耕女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怡然自得。

一次偶然的旅途,让他们迷上了美丽的扬州,于是在宁静秀丽的禅智山麓隐居下来。

这段隐居岁月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

又过了十个春秋,他们的积蓄逐渐用空,为了养家糊口,韩翊不得不再一次步入仕途,投靠节度使李相,担任微不足道的文职。

但此时的韩翃,诗名早已传遍天下,为他打通仕途的正是他的诗歌。

唐代宗李豫,喜好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尤其对韩翃的诗歌钟爱不已,一首《寒食》让李豫把玩再三,赞叹不已:

山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他阁下想,如果让韩翃留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恰巧中书舍人空缺,大臣推荐了两个人,但李豫并不满意,于是启用韩翃,巧的是当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写《寒食》的韩翃,也就是本人的男主人公,另外一个韩翃是江淮刺史。大臣问是哪个韩翃。李豫御笔一批,“作寒食诗的韩翊”。

就这样,韩翃又来到了长安。

几经风浪的韩翃与柳摇金终于在长安落地生根,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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