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雩醒来的时候,毕简正执卷静坐,一旁,红泥小火垆上,耀州窑影青瓷壶里,茶烟袅袅而出,溢了满室茶香。
“这是?”王雩坐起,一边揉着酸疼的脖子,一边打量着四周。
屋里布置一看便是女孩的闺房,一应用品精致异常,许多器物却是王雩只听说而没见过的。
“你醒了?”毕简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有聊书斋的内室。你被那刺客打昏了,幸而巡捕及时赶到,不然,你可就被掳走了。”
王雩讶然:“那刺客为什么要掳走我?我不过帮那花孔雀挡了一剑而已……”
毕简定定望着她,许久微微一笑:“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掳走你吗?”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掳走我?”王雩不由为毕简的提问吃惊。
“不知道就算了。幸而你没事。只是,以后别多管闲事了。”毕简摇摇头,叹了口气。
王雩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多问,起身下床,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怎么像女儿家的闺房?简哥哥你有姐妹吗?”
毕简微微一笑:“这是我一个远房表妹的房间,她以前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一边走到一边柜子里,拿出一套淡绿色的襦裙:“我那表妹身量与你差不多,你换身她的衣服吧!瞧你身上脏得,别回家让家人以为你怎么样了,白白担心。”
王雩瞧了瞧自己身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衣裙又被撕裂了几道口子,若这样回去,老妈必要吓一大跳。点头答应,毕简便放下衣服,出门去了。
王雩先就着脸盆里的水洗了手,梳理了一下头发,随手挽了两个髻,方才脱衣服换了。
那襦裙却是崭新,根本不似穿过,且极为合身,颜色、花纹、式样也都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王雩不由疑惑,怎么倒是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换好衣服出门,外边是一个宽阔的天井院落,只是,悄寂无声,全无人息。
毕简正站在院中,望着北方的屋脊,凝眉沉思。听得响动,回头打量一番,微微一笑:“这翠绿色的衣服比郁金香色的更配你。”
王雩微微低头,其实她也不太喜欢那明艳的郁金香色,不过,家里除了官中发下的布匹,并无钱买其它,也只能一年四季穿着那几套花色了。
毕简却又开口:“有客人来了,我不便留你,先送你出去吧!”
“那,这衣服我明天再送来。”王雩迟疑一阵,道。
毕简便当先带路,穿过一座月洞门,外边又是一重天井院落,四下围着低矮的房屋,屋内屋外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好浓的墨香!”王雩吸了口气,笑道:“里边是印书坊吧?”
毕简笑而不答,王雩又抬眼望了一眼对面的一排房屋,笑道:“我从未见过怎么印书,简哥哥可不可以让我开开眼界?”
毕简愣了一愣,随即笑道:“雩儿若不怕油墨气味重,便随我来。”
说着向院中一个小厮招招手:“你给小娘子讲讲印书流程。”小厮带路,领着两人进了西边一排屋前,敲门而入。
只见横向打通的几间印刷房里,十几个印刷工人正在工作着。置范、排版、固版、印刷,如同流水线。一个大转盘上摆着无数的泥活字,所有的活字按照韵首放在固定的位置,拣字工人正转着大转盘,从中挑着字安放到涂了松脂的范版里。
“活字印刷!”小厮正要介绍,王雩却是一声惊呼,随即兴奋望着毕简:“简哥哥,你们家,和毕昇有什么关系?”
毕简愣了一愣:“毕昇是家父,你,如何知道……”
“是,令尊?额,我,我之前听一家书铺的老板提起过,说有个叫毕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能够很快地印书。没想到,竟是你的父亲。”王雩支吾半晌,呵呵一笑。
“额,这是在印什么书?”王雩见毕简审思的神色,不由略微尴尬,转身走向一旁印好的纸张,打破尴尬。
“别动!”毕简却是先她一步,挡在纸张前,微微一笑:“油墨还未干,小心脏了手。”
王雩笑道:“简哥哥是怕弄糊了纸张吧!真小气,不就一张纸么?”
毕简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太学前一阵着了火,许多藏书都烧了,急着要一批新的书,这里印的便是这桩单子,总共不过是十三经,也没什么好看的。”
又微微一笑:“印书坊你也看了,快回家吧!下午有个重要的客人,我不方便再留你了。”
王雩有些疑惑,毕简怎么似乎急着赶自己走一般?转而一想,或许他的客人真的很重要,自己不便打扰,便点点头,笑着告辞。
毕简送她出门,快速返回第二重天井院落,脸色的笑意褪去,望着北面屋脊,周身散出一股冷意:“贵客远来,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响,一个白影从屋檐上缓缓飞落,色如秋月,满面含春,正是上午才见过的狄咏。
“小小书肆,有劳御前侍卫统领狄虞候造访,真是蓬荜生辉了。只是,狄虞候如何不走大门,却作此梁上君子行径?”毕简冷冷一声。
“啪,啪,啪”狄咏拍了三下手掌,微微一笑:“果真不愧是‘捉影世家’,防守如此严密,真个是苍蝇也飞不进一只。”
毕简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是‘捉影毕家’的人?”
狄咏淡淡一笑:“这个么?就要怪狄某耳力太好了。若无那句‘蓬莱阁,十字斩’,狄某也绝对想不到的。其实,狄谋其实也只是猜猜而已。虽然‘蓬莱阁’的事绝少有人知道,但知道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你们捉影毕家。不过,宁错一千,不放一个,狄某既留了心,少不得派人跟着毕兄走一趟了。”
“哼,若不是毕某早年为奸人所害,难以习得高深内功,也必不至于被人跟踪还未发觉!”毕简不由愤恨一声。
狄咏又笑道:“便是狄某派了人跟踪,原也未看出蛛丝马迹。不过,狄某方才出言一套,毕兄便不打自招了。”
毕简闻言不由气苦,半晌冷冷道:“不请自来的客人,这里并不欢迎,狄虞候请回吧!”
“还真是不给人留面子。”狄咏无奈笑着摇摇头,笑道:“狄某今日来可是给阁下送银子的,阁下好歹给点好脸色。”
毕简冷冷一声:“狄虞候若知道我毕家,想必也清楚我们的规矩,我们毕家从不参与皇室朝堂之事!”
狄咏笑道:“看来,毕兄已经知道狄某所为何来了。”
毕简淡淡道:“天子被刺,何等大事。即便是微服出巡,也绝非意外。官家只要不是傻子,如何会忍住不调查背后的指使者呢?”说着语调一转,冷冷道:“虽然毕某也很好奇,是谁敢在赵宋江山如此稳固之时作此不智之举,不过,我是不会接这笔单子的!”
狄咏有些为难地抚了抚额头:“毕兄还真是,一下子就把话说绝了。可叫我怎么开口?”说着,转眸一笑:“不过,我既来了,也绝无空手而归的道理。不然,如何向官家交代?”
“那是你的事!”毕简毫不客气道。
“呵呵,毕兄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置身事外吗?”狄咏忽然笑得无比璀璨,“还是你认为,一个君王的度量大得能够容忍他的治下有一个如此庞大的不受他控制的密探网?”
毕简冷笑:“只要狄虞候留下,官家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的吧!”
狄咏挑了挑眉:“我既然有本事进来,自然就有本事出去。”说罢又促狭一下:“毕兄要不要试着唤几个人来?”
毕简脸色一变,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半晌,院子里并无丝毫动静,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狄咏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毕兄也不用太难过,其实你的属下真的各个是一顶一的高手,只不过,不幸遇到了狄某。”
毕简气得脸色发青:“狄虞候真是深藏不露啊!你上午与那‘十字斩’对敌也是故意示弱吧!真是可恶,倒连累了雩儿!”
“她被连累?被连累的是我吧!要不是她多管闲事,我还能立个舍身护驾的功劳呢!结果,全被她冲掉了……”狄咏不以为然,随即慵懒一笑,“毕兄这么气愤的模样,那丑八怪,不会是你的心上人吧?”
“住口!不准你这么侮辱她!”毕简大怒。
狄咏眸光一转:“看来,狄某真是押对宝了。”
毕简一愣:“你什么意思?”
狄咏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就方才进来时见那丑八怪出门,想起早上的争辩,实在意犹未尽,便吩咐两个属下请她到敝舍再探讨一番。”
毕简面色铁青:“你若敢动她分毫……”
狄咏哈哈一笑:“毕兄啊毕兄!你可算是败在那丑八怪身上了!方才天街上,为了救她你不惜触动隐蝠护卫与那蓬莱阁的十字斩一战;现在又为她的安危方寸大乱、防线崩溃。你说,狄某抓住了你的软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毕简只冷着脸,不答话。
狄咏又眨了眨一双桃花眼:“不过说起来也奇怪,那十字斩为何要掳走那丑……丫头?这绝非蓬莱阁的作风吧!”
毕简冷冷道:“你若是想知道,便另付一份钱吧!”
狄咏笑道:“我想毕兄比我更想知道吧!却骗我出冤枉钱,倒真是商人的精明打算!”话刚落音,脸色一变,顿时喜笑颜开:“另付一份钱?毕兄的意思是,答应狄某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