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段梅苏那般一走,竟是令程景翊阴郁了许久。
只因棋局过后,我依旧愣在石凳之上,缓缓昂首,望向立于一旁的程景翊。幽幽挑眉,双眸之中竟是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古怪:“原来程兄……连他都砍不动。”
程家世代习武,各个世家中称得上名门,而程景翊却是其中翘楚,其家父阴差阳错为爹爹所救,因而将他送入我府,护我周全。他的功夫我倒是见识过一二,却并未想到,他竟是连一个整日待在宫中万人服侍伺候着的皇子,亦是砍不动。
程景翊俊脸瞬间阴沉下来,似是很受打击般的垂首,盯着自己腰间的佩剑,默默面向一边。其实我知道他方才不过是想吓退段梅苏,并未要动真格,只可惜……他那模样很是少见,我衣袖掩面,轻笑出声。
我绝不是幸灾乐祸。
抬眸,时辰已不早,回到房中用膳,徒留程景翊一人站在院中,那身影很是萧瑟。我噗嗤笑出了声,程景翊未曾紧跟着我,芸娘自是乐意的,因此并未多问。
之后,立于窗边,在红烛映照之下一页页翻动诗书,屏退了侍女,落得个清静。若是乏了,便半敛眸,倚在墙边,却听的房外剑刃划过的风声。
倏地回想起程景翊那俊美若刀削的脸庞。
放下书卷,打开窗子,昂首看那夜如墨,月似银盘,圆润地悬在天幕之上,平白无故地为院中平地洒下一层银辉,亮如白昼。凉风习习,莫名的舒爽。我远远地便望见一人立在那里,黑袍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之上绣着金色暗纹依稀可辨。
我揉了揉眼睛,细细看来,感觉他周身有丝丝银光闪过,好似在他身旁织起的银网,疾如闪电,夹杂着丝丝缕缕落下的不明之物。他背对着我,背影不似爹爹那般严肃,却是透着男子特有的沉稳。
明明比我年长不了几岁,身为少年,却是那般沉着。
我走出门去,站在房檐之下,才瞧得他一手背后,另一只宽袍舞动,而那手,却是快到不见踪影。
从未见过这般练剑,他人练剑,皆是上下跳跃,时而有几个英气逼人的招式,哪知他便是那般站着,仅仅的手腕舞动,衣袖翩跹,便可。
愈看,愈是觉着新鲜。抿唇轻笑,缓步走去,长靴在地面发出些许声响,似是被他察觉,蓦然转身,来不及收手,直指地便朝我眉心刺来。我略微惊愕,后退几步,下意识地两指一夹住剑锋,很是轻巧。他瞧见是我,一时之间顿在那里,双眸之中满是诧异,略带些许……哀怨?
我两指一夹剑锋,将其上移几分,竟是轻若羽毛。我猛地一怔,恍然发觉什么。
原来如此。
“怎的,要刺杀本公子不成?”我双眸一眯,神情很是淡然,并无责备之意。待到他将长剑收回剑鞘,方才缓缓向前走去。满地细碎的墨绿,我俯下身借着月光的清辉,竟是将片片树叶切成丝状,且是整整齐齐落于地上。
无聊之时数叶子,练剑之时切叶子,思及此,我忍不住嘴角抽搐。
程景翊垂眸,一拱手道:“景翊不敢。”
我抖了抖袍子,盘腿坐于桃花树下,轻笑着抬眸,冲着程景翊道:“佩剑给我。”半敛眸,许是倚着的缘故,脖颈被纱布包裹,声音略微沙哑,“程兄也知道本公子并非玩闹的小童,自然是不会伤到自己。”
他不语,只是凝神望着我的脖颈,迟迟不肯递上佩剑。我自知他何意,轻抚上脖颈,摩挲这纱布,干笑两声,伸出素手。
那只手就那般僵在空中,略显尴尬。我冲着他一扬眉,似是有一股不可侵犯贵气从眉宇间涌出。
“是。”一撂衣摆,他单膝着地,双手奉上宝剑,低垂着头,以至于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待到我接过,略显沉重,他大掌立刻托着两端,不知是怕我磕着,亦或是担忧那佩剑的命运。
长剑出鞘,月光的清辉洒在长剑之上,折射出莹润的光华。如此光洁,想必是常年擦拭,也难怪他如此爱惜。而剑锋却是钝了许多,不似我初见它时那般削铁如泥,素手沿着一路摸下,竟有些地方起了细小的豁口。果真是岁月悠悠。
不知段梅苏,会否在它出鞘之时发现了。
端详片刻之后,发觉他依旧单膝跪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轻笑着扬手,道:“程兄不必拘礼,坐下便是。”尔后将剑柄递给程景翊,剑身横在自己脖颈前,“程兄你这般横着,莫要动弹。”
我知他不肯接,复有添上一句:“即使程兄握剑,自是伤不到子殇。”
他似是被说穿了心思,缓缓接过。薄唇轻抿,原本无波无澜的双眸之中反倒是有了一股紧张之意,修眉紧蹙,手臂却是出奇的稳当,生怕一晃,便在我脖颈处又是一伤。。
我两指一夹,轻巧地便上移了几分。复有将两指沿着剑身挪去几分,感受到程景翊的力量,再不可上移。
我摆摆手示意他收起剑,轻拍着他肩膀道:“日后程兄再遇此事,直接招呼便是,可莫要让人再握住剑尖了。”垂眸望向自己的素手,仅是有一丝红印,想必过阵子便能消掉,“况,那长剑的确是该打磨打磨。”
程景翊并非愚钝之辈,听得我方才演示,终算是明白其奥妙。我撇撇嘴,虽不知其缘由,却也终算是还他自尊。
起身,翩然朝着卧房走去,走到一半,倏地顿住脚步,轻轻呢喃:“不,应是没有下次了。”
冒犯太子,该当何罪。
放于起步,却觉身后异样,蓦然回首,恰好抵上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眸。他薄唇微掀,双眸眯成好看的月牙形,一时之间,黯了星辰,顷了月华。我竟不知,他笑起来如斯美好,就如同少年一般,浅笑,浅笑。
原来沉稳的背后,亦是有少年那般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