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港口出发没多久,河面上便起了风。虽是运河,却也波澜暗藏,船舱内的常欢本在看账本,此时也不得不停了下来。生在水系繁多的金陵,常欢却是不善水性的,甚至还有些小小的晕船。起身时脚下不稳,趔趄了下。一旁摆棋谱的常遇春连头都未转,好整以暇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都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才不过三刻钟的时间没有抬头看为夫,便如此迫不及待了吗?”语调是轻松调侃,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都带股子怨味。
“有这么久吗?”才看了不过几页而已,就过了三刻钟?常欢不信。
“为夫看的可清楚呢。”常遇春挑眉看着常欢,食指扣了扣桌边的刻漏。
常欢正待服软,便有人敲门,不垢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夫人,厨房做了些点心。”
“端进来吧。”不喜欢在旁人面前与常遇春亲昵,常欢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常遇春双臂一紧,本不愿放手,但不知想到什么,还是在不垢推开门的瞬间松开,只握住她一只手。
不垢身后的小丫鬟正是几日前陪常欢同上九华山的那个。将一盅甜汤放到桌上,仰起脸朝着常欢甜甜一笑,“夫人今天的气色红润了不少呢。”
此言一出,常遇春显得十分高兴,他歪着头左看右看了半天,遂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不错,是红润了不少。来,将这补汤喝了,为夫再来帮你渡气,定能更红润些。”
……常欢原本不算红的脸瞬间染上一丝霞色。
“小琴!”在主子面前放肆?不垢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而后附身道:“少爷,衡水帮的少帮主派人来问晚饭是在哪条船上用。”
衡水帮实是江南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门派,几日前混进常门的车队后,便总是借故出现在常家兄弟身边,最近更是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常欢曾遇上几次,只觉得衡水帮主其人行状过于外放,且极没有眼力价,虽不至于说是个坏人,但却是实打实的讨人嫌。想到这儿,她便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毛。
常遇春捏捏常欢的手展颜一笑,说:“回了他们吧,今儿我不去了,就在这里陪夫人。”
常欢眨了眨眼,“太湖帮那边也不去了么?”
常遇春性子有些凉薄,对于不熟的人总是漫不经心的打法,可同时他却又喜欢与那帮子人混在一处,久而久之常欢发现,他是喜欢听那些人说话,不管是秘闻八卦也好,武林趣事也罢,但凡他没听过的,常遇春总是听的很专注,偶尔闭目,好像在幻想那画中的场景。今日算上太湖帮,船队中又聚集了不少新人,他不去听个热闹,倒还真是奇怪。
举目望去,那笑暖若春风,吹的常欢像朵含羞的花,要是还不明白这笑中的深意,便真是白认识他十几年。忽觉小琴正在看她,忽闪的大眼里满是纯真的好奇,看样子这孩子也不过就十三四岁吧,正是活泼的年纪呢。常欢自小没什么姐妹,如此想着,心中便对这孩子多了些好感,善意的朝她笑笑,继而对不垢说:“就照大少爷的话回吧。还有,让厨房晚上蒸笼肉包。”
“还是你了解我啊,这两天的大饼粗又硬,苦日子实在难熬哦。”摇头叹息,常遇春露出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哪里有大饼啊!面食除了肉包他什么都不吃,谁敢给他吃大饼?常欢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那今天干脆就吃大饼……”
轻轻和上门,掩住了房内的对话声,不垢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来,十分严肃的对小琴说:“下次不可在夫人面前这样放肆。”
小琴低下头,咬了咬下唇,轻声说:“知道了,不垢姐。”
见她如此,不垢心中又有些不忍,想她少年天性,本也没有恶意,于是柔了声调说道:“大少爷和夫人都是好人,只是夫人对少爷而言十分不同,只要是夫人的事情少爷都很是上心,有些话还是能不说就不要说了。”
“我知道,夫人和少爷十分恩爱的。”毕竟是小孩子,小琴迅速从委屈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别说是新进府的她,江湖中、商界里有的是人对常遇春夫妇感到好奇。小琴想了想,疑惑的说到:“可是我总觉得,大少爷在人前和在夫人面前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呢。”少爷在人前总是一副清俊慵懒的模样,在夫人面前虽也是懒洋洋的,但就是多了那么点不同。小琴胸无点墨,想了半天也形容不出心中的感觉,只道是在夫人面前,少爷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般,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那是自然!所以她才说夫人对少爷来说十分不同么。不过怎么个不同法……不垢也没琢磨出该是怎么个说法,最后只得说了句:“反正你以后就知道了。先去厨房让他们把面发上,我要去办些别的事情。”
“哦。”看着不垢的背景,小琴还在兀自思考着之前的问题,午后明艳的阳光透过不大的窗户射了进来,她似是雕像般得站着,一半脸隐在阴影中辨不清眉目,阳光下的那只眼中闪过一抹凝结的空茫,与此同时印在地上的影子猛的扭了一下,像条千足虫般紧紧拧一团,又很快放开,十分妖异。
少顷,一片阴云飘过遮了日头,小丫头抬头长出口气,道:“啊,不想了,干活干活!”
且说不垢给衡水帮的人递了话,又忙了有些时候,这才抽空到厨房跑了一趟。离晚饭还有些时间,厨子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不大的厨房里只得小琴一个丫鬟,趴在台子上睡得正香。
这孩子!没来几天就学会偷懒!
有心上前摇醒她,可转念一想,只是个孩子,现在又没什么事情做,便让她睡睡吧。不垢转身走出厨房,落日的余晖正缓缓的退出船舱,阴冷的空气在黑暗的角落中鼓噪着,准备再次侵袭。
就在不垢的身影消失后不久,小琴缓缓直起身,她转动脖子、耸耸肩膀,活动着僵硬的身子。炉火余烬映在她侧脸上映出淡淡的红,她凝视炉火半晌,突然飞快的伸出手去取过一块烧红的木炭丢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咀嚼了起来,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几番吞咽过后,方才心满意足的转身走出去,目光流转之间满是迷离光华,哪里还有不久前少女清纯天真的模样。一只造型古拙可爱的玉铃铛在她指尖灵活的滚来滚去,本是无心的铃铛,此时却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其中夹杂这一个粗噶喑哑的声音:“常欢、常欢,让我看看你到底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