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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编(8)

尚延采,天津人,才长而短于视,跬步之间仅能约略人形。同人因呼为次公,盖戏以狂者进取主义焉。一日访友,得子建《洛神赋》于其案头。读之,色喜曰:“世固有佳丽若此哉?”友笑曰:“但恐吾兄见之,亦与嫫母无异。”尚亦笑曰:“君过矣。予纵未知色,岂遂不闻其香?”因相与大粲。越二年,南游吴楚,侨寓秣陵,载酒于秦淮等处,日寻名胜。偶过桃叶渡,忽忽有感于怀。比归邸中,天已薄暮,闭门高卧,辄诵王献之旧作弗辍。俄闻窗前低咏曰:“故人不相识,独坐为谁颦。”音甚娇婉,如闺人。尚心微动,启户视之,时正月望,清光如水,院中杳无人迹。心疑为鬼,亟阖其扉,拂榻就寝,屏息不敢出声。无何,环珮珊珊,寝门竟自辟矣。尚于枕上骇瞩,苦无所见,然而香气遄发,嗅之而骨为之靡。未几,闻小语曰:“王郎睡乎?”近在咫尺,始能少识肌容。纤腰弱态,素面红裙,二十许少妇也。第为目力所限,犹未深辨妍媸,而口脂遥吹,亦既心醉。乃不畏缩,起而曳之使坐曰:“别来无恙?何怨我不相识耶?”女笑曰:“穷措大强作解事,子知我为谁?乃鬼狐来取汝命耳。”尚竟坦然,惟以目抵女面,睫毛几刺其颊。且诵二句曰:“施朱太赤,敷粉太白,古人不我欺矣。”女颇不耐其视,曰:“人皆具眼,一目了然。奈何令眸子逼人至此?”于是两相谐谑,欢然止宿。明旦,始别去。乃谓尚曰:“君实献之后身,妾即桃叶,虽鬼而已仙矣。情缘未断,因以相投。君能与妾久处,当令君寿。慎勿泄之他人,使造言者疑我也。”尚喜得丽质,生死俱所不辞,遂不惧其鬼,而反昵之。虽至契密友之前,未尝微露其概。女昼去夕来,日益缱绻。即有客乘夜过访,而女之至也无形,女之避也无迹。私语喁喁,属垣者褎如充耳;笑声吃吃,窥户者阒其无人。其行踪诡秘如此,尚益信其真仙。无何,而尚疾矣。女时来问视,汤药必亲,俨然伉俪,而疾亦小愈,独向之痴情不断,每值其来,欲与之合,女怍然辞曰:“妾误君几危,犹忍以床笫相惑耶?”尚不听,强之共寝,明日而疾又大作。女叹曰,“予害夫子,将不可复为人矣。”尚正色曰:“即使今为卿死,已愈于徒生,何憾为?”女终引为己过。幸尚之艰于远视,遂匿迹韬声,虽日侍尚之左右,而不使一见之。尚因疑其薄情而恨恨不已。无如疾益不起,同寓之友咸忧之,女亦数夕弗至。盖自尚之疾也,女为情所系,为忧所迫,渐不能隐其形。尚虽不睹,而人反时一见之,甫悉其病源。与之契者,皆苦口以诤,尚犹坚讳曰无。适钟山有一道士,素持敕勒之术,驱遣最灵。众乃相与为谋,不令尚知,造请焉。道士慨然与偕来,至则曰:“妖气甚深,非符咒所能祛。”乃度地为坛,四面皆张猎网。道士随禹步作法,且戟手而指曰:“速速!”良久,有黑气一团,微挟赤光,自东南而来,飚疾如风,径投网内。众视之,则一白狐,毛雪色,口啣小草,闪灼有光,向之所见其赤者,盖即此也。道士不暇责问,急掣剑欲斩之。狐匍伏乞命,以喙向病室而嗥,一若悲不自胜者。道士验其草为芝,乃掷剑叹曰:“世之膜视其夫者,固此畜之不若也。吾几害天下之节义矣。”亟命撤其网,狐遂展转仍化为女。众环瞩焉,见其妖冶异常,因啧啧曰:“无怪乎尚三之见惑也。”女诣道士请命,且自白曰:“儿前身实系王家桃叶,缘夙孽堕落为狐。修持数百年,既已悟道,前一见尚,恋恋绨袍,遂狂惑忘其异类。不意尚一病沉疴,竟乃不救。儿筹思无策,昨自灵山觅得此草,实欲前来就药,行至中途,即被擒获。儿以妖妄惑人,死乃其分。祈师以此物疗郎痼疾,儿区区之念既遂,殁亦无憾。”言次,词色俱惨。众中多有涕零者,反向道士为女乞怜。道士乃呼女而进之曰:“汝来前,夫人之心如水,溢则为灾。尚虽不由汝死,病实因汝而生,乌得无罪?予今鉴汝寸诚,不加汝谴。况尚疾得此亦愈,痊后仍勉事君子,戒以寡欲清心,不独可同成地仙,亦可以完汝素志。”语已,太息径去。众延女入室,煎草医尚,一饮而瘳。左近赢發之夫,沾其余沥者,亦活十数人。女遂自此昼见,同寓者咸得晤言。女善书,颇得钟王家法,丐其一幅一扇,无不宝以终身。乃尚自愈后,虽益爱重女,情好倍笃,然不敢过于驰骋,遂益坚强。居半年,尚返故里,女亦与偕,但不复露形,而倡随则未之有异也。尚不自讳,恒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予初视如云如荼者,直如无物。乃迫一见之,几不能生。彼目之灼灼者,可不戒哉?”闻者深颔其论。后尚至五旬,道士忽来,两人阖户饮。及夕,竟失其所在,盖与女皆仙去也。

外史氏曰:太上忘情,特不自溺于情中。而于人之有情者,未尝不心焉许之。观道士见女啣芝,即开密网,谆谆以节义为言,非因其情而怜之乎?至于众人,未必皆钟情之辈,乃为女所感,泣下沾襟,反为之居间而排难。情之动人,一至于此!然非尚之深于情,女之痴于情,吾知忘情者终属无情,不及情者又何知有情也耶?

随园老人曰:近察秋毫,远昧舆薪,世之短视者固多也。惟此得遇丽人,香艳千古,不惟可以解嘲,抑更可以解酲。浩歌子直世间第一解人。

○ 冯埙

冯埙,字怀仲,浙西人,友于綦笃,无忝厥名。弟堃,素无赖,每傲慢之,埙恒笑而不言。戚族多不平,谓之曰:“渠弟而若兄,何乃无礼如是?”埙曰:“予少失怙恃,同胞者惟此一人,若以微隙而昆季分离,庸保长逝者不掩泪泉下乎?予不忍于吾亲非为弟也。”人以是高之。未几堃之发妻卒,继妻某氏,性极悍,每每以事唆其夫。堃益视兄为陌路,箕帚耰锄,恣其诟谇。埙之妇渐不能堪,亦愤诉于夫前,埙怒曰:“若亦效长舌者耶?牝鸡司晨,惟象之索。予寒门不堪有此。”遂与弟计,欲出其妻。堃始犹谏阻。及纳妇言,反向兄前媒孽嫂短,且借端与之哄。每谓兄曰:“若留嫂,盍析吾居!”于是埙去妇之志遂决。妇故名家女,誓不二夫,长跽夫子前流涕不去。堃又以言激埙曰:“我固谓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也。”埙益恚,竟出其妇,堃与妻愈益得志。埙亦不再言娶,茕茕一身,尽以家事予弟,坤遂少安。然自埙出妻,饮食衣服皆仰给于堃之妇,日渐凉薄。家故素封,堃与妇日餍粱肉,而以粗粝奉兄,埙亦隐忍弗言。堃以天性不安于中,遂与兄计,亦欲出其妻。埙闻之叹曰:“家门不幸,而有离异之名。一之已甚,其可再乎?不可因吾而坏弟之琴瑟,吾盍去之。”遂襆被夜行,悄然他往。堃本故为此语以饰己过,埙既远去,益中奸谋,夫妇乃私相庆幸。居无何,灶突火起,延及室庐,泯焉荡焉,尽其所有。夫妇日益贫乏,不可谓祝融回禄伥伥然目无瞳子也。先是埙仓卒去乡,茫无定向,因思舅氏某公,新任江右,遂决计谒之。独行数十里,力少倦,息于道周。俄有伟丈夫,须髯如戟,驺从甚盛,疾驰而过其前。见埙,即下曰:“故人别来无恙?”埙视之,若不相识,乃起而揖曰:“契阔日久,偶失记忆,望以姓氏见示。”客大笑曰:“不复念我耶?予与兄实同桑梓。窃已识荆,今且略置姓氏,有一事亟欲咨君。”因即树下设氍毹,与埙并坐,而叩之曰:“昨自故乡来,闻兄有弃妇之事,信有之乎?”曰:“然。”客曰:“审是,则君以孝悌自居而罹三大罪矣。”埙愕然,亟请其故。客笑曰:“君之父母以弟付君,不能导以和顺,而任其灭性陵兄,将来不可救药,一罪也。君之父母为君授室,执妇道数年,未闻蒸梨之小过,今因昆弟而弃夫妻之伦,二罪也。君之父母望君生儿,以延祖脉,乃竟出妻不娶,莫续鸾胶,即令君弟有嗣,而君俨然无后,非三大罪而何?”埙闻客言,流汗浃背,乃强与之辩曰:“兄知其一,未解其二。自来兄弟之祸,无逾于阋墙。仆惧大伤父母心,岂反以此为口实?且兄弟,手足也。妻子,衣服也。宁为手足去衣服,忍为衣服间手足?仆尝遍观人世,家之不和多以妇故。世少贤女子,仆因鳏而不续。弟子即兄子,渠儿即我儿,何必徒多扰扰哉!”客又笑曰:“君之言何其不达也!郑庄纵段,君子讥之;鲁隐让桓,儒林谬之;周公右王,而管蔡为戮;以兄弟之有贤不肖也。若喻妻子以衣服固已然,因手足之故,而裸以为饰,即圣人亦无取焉。且使尊夫人得罪于舅姑,君又何以处之?抑更有加于此乎,将如此而止乎?原情定律,君必有以教之。”埙语塞。客又曰:“君谓弟之子为己子,语更大谬不然。父母之生子不虞其多者,非谓含饴弄孙,一夔已足也,意将繁衍椒聊,多多益善耳。如兄以此事委之弟,当年亦何必有兄?况子嗣皆关天命,君幸而为伯道,固可矣,君之弟不幸而为中郎,又将如之何?”言已,埙乃大悟曰:“噫嘻!是仆之罪也。”亟起再拜。客使还坐而诘之曰:“君之意,将图其旧姻乎?抑别求新特乎?”答曰:“旧人虽在,吾未如何。新者其可哉!”客曰:“诺。家有小妹,颇贤淑,仰君高义,即以之奉攀。”埙讶曰:“异哉!萍水相逢,未过数面,突以千金之媛相属,使仆闻之滋惧矣!且仆单寒羁旅,今尚无家,得无为门楣之辱耶?”客曰:“不然。君笃伦常,仆重品望,岂敢以门第相高哉?请即同行,无须谦退。”乃以从骑授埙,并辔而前。途次自言其官阀,则黄姓,椿名,其父即现任山阳令也。行至薄暮,始抵其家,高门巍焕,仆役十数,俨有世家风。公子肃客,下骑同入,即命小奚传报曰:“速启夫人,薄情郎已邀至矣。”埙闻而心疑,亦未遑问。入则华堂夏屋,备极富丽。有妇人年可五旬,冠帔尊贵,迎于檐际,熟视而笑曰:“真吾家佳婿也。”埙知为夫人,参谒如礼,夫人辞让而后受之。少坐,即令易衣,且言曰:“今夕日吉时良,可成好事。”埙怪其急,方欲起辞,俄而箫鼓喧于堂下,旋有娇鬟数人扶新妇出,与成礼,送入青庐。及埙启袱视之,烛光之下,眉目宛然,实即故妇某氏也。大骇,亟询之,妇惟挥涕不语。有顷夫人至,乃代白其由。盖妇自被逐而出,父母即遣之他适。妇以柏舟自誓,矢志不从,以是触怒父母,将强之,妇遂遁迹尼庵,欲薙其发。适遇黄夫人怜其志节,收养于家。公子故豪侠尚义,有郭解之风,因为物色冯生,使得完聚。夫人言之历历,埙亦抱惭不胜。语次,妇始谓埙曰:“君以家之不和,遣之使归,今何以仍不见容于悌弟,而亦担簦以出耶?妾诚不足惜,但思奉事舅姑十年,未蒙诃责,窃自谓此生无忝矣。忽一旦弃之如遗,竟同覆水,使为枭为鸱者,得以快心而满志,则情实不甘耳!”言之潜然,涕泣不能仰,阖室咸为之不平,埙更默然内愧。夫人乃解之曰:“儿勿气苦,薄幸人诚不足道,但今是予家赘渠,往事皆不须齿及。”妇因雪涕对曰:“母毋再言婚媾事。儿已被弃,不敢作他想,但得郎来,一证其是非,殁亦无憾。今藉大兄力,既得表明衷曲,请死于郎前,以终妾靡他之志。”语至此,词气俱烈,即出袖中短刃,欲自刭。夫人使婢媪持之以力,公子遽自外入,止之曰:“妹勿尔尔。予觅冯郎来,岂反以送若之命耶?”乃谓埙曰:“诗有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古人处家室之间,良亦有道。今一有不睦,遽出其身,宜其怨也。君欲效买臣故事,仆不敢强,若犹有伉俪之情,愿早圆乐昌之镜。”埙闻夫人言,既已自悔,继见妇状,不禁惨然,惟唯唯陨涕而已。公子与夫人又居间排解,遂为夫妇如初。明日夙兴,乃双双入谢。夫人馆于别院,外事戒令弗通,以故堃家遇灾,埙竟不与闻。年余,公子之父以卓异荐升某州,遣役迎其眷。夫人因置酒话别,赠以五百金,夫妇皆垂泪而谢。公子嘱埙曰:“倘不如意,可携妹至任所相访也。”不数日遂行。埙同妇归里,其家已无立锥,埙甚骇然,因出金置产,召弟同居。堃见兄嫂偕来,亦觉忸怩。堃妇私谓其夫曰:“我固逆料阿伯之有余蓄也,渠实不能舍姆,故托言他往,携金以就之。观其偕归,事可知已。不然黄家纵巨富,讵肯以重金畀路人?”堃以为然,遂播诸里党。渐入埙耳,始恚曰:“我念弟而归,今反以私妇谤我耶?予不可再居。”于是乃以余金付弟,买舟载妇,径诣黄衙。公子引谒其父,待以婿礼,使与公子司衙务,丝毫莫欺,甚重之。在任五稔,黄公致仕归,持析宦囊之半,约二三千金与之,曰:“婿弃家佐我,我不忍见婿无家也。”埙又骤富。甫归乡,弟即来谒,夫妇又褴褛如丐矣。询以前金,则曰:“屡遭盗劫,炮烙几死。今幸有命见兄,其他尚可问哉?”言已,涕泣请罪。埙仍怜而收之,夫妇遂不敢妄为私议,而卒无子。惟埙之妇二男,继其宗祧。益服黄公子之论,往来如姻娅焉。

外史氏曰:世人多重妻而轻弟,怀仲独能矫之,可谓中流砥柱矣。然为弟出妻,又不复聚,则近于不可。观黄公子侃侃正论,原非夺理之词,而救痼疾以药石,冯氏先人冥漠中当为额手,又不止断者能续,作一段佳话已也。

○ 昔昔措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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