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驻守院中的太监宫女们的注目礼下表情淡淡地走出了西三所,拐进甬道,停下来等十三,他前脚后脚地便到了,为我披上斗篷、戴上风帽。
我觑得他面无表情的模样,问:“我太过分了?”他可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若被我的现代作风吓掉了,还是很可惜的!
他挑了挑眉,轻笑出来,说:“你激励人的方式很特别。”我叹了口气,撇撇嘴,哂道:“其实我只是由衷希望他不要再来招惹我了!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他笑着斜睨了我一眼,叹道:“十四弟明年年初就满十五岁当差了,我们都担心他会想跟着四哥到户部去较劲,对谁都没有好处!但他的心结我们又不便出口,你现在一针见血地点出来,四哥和八哥都是乐见其成的,十四弟冷静下来想想,也会明白的。”
我“啊”地轻叫出声,脸上大热,道:“那不是谁都知道我……”对四阿哥……十三戏谑地挑了挑眉,道:“以十四弟和八哥的关系,迟早都会知道的。”
我捂着脸哀叹了一声,罢了,难道我还要学她们古代女子讲究什么“名节”不成?并肩行了一段,我喟然说:“其实十四阿哥比起恨四阿哥,更恨被他视作无物,所以他一直希望惹四阿哥生气,只可惜办不到。”
十三道:“那倒也不一定。”我不解地看向他,他戏谑地瞟了瞟我的手臂,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十三叹道:“翎兮!四哥若是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我没有搭腔,转而问起:“我的惊喜呢?”他深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跟我来就知道了!”两人走至御花园,我随着他七拐八绕,穿过纵横交错的彩石子路,一个折身,一副梅花怒放的场景便跃然眼前。
五丈见方的梅林里品种众多,傲立风霜,凌寒留香。花瓣颜色形状各异,从深红到粉红到白色,折射着天际满月的银辉,美轮美奂。花瓣随风散舞,宛如红粉雪花纷纷而降,落在我的发髻、身上,馥郁扑鼻。
我惊艳万分,又是欣喜又是诧异地看向十三,说:“此时仍是隆冬,梅花应该早春才开放啊!”
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随即笑起来,道:“所以才是惊喜!”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递给我,说:“还有这个。”
对着明亮的月光,我见扇面白色的素娟上绣着一枝梅花,粉瓣红萼,扇柄是碧玉底的墨玉,坠着银丝流苏,极是别致清雅。我侧了侧头,暗忖这些比起现代富家子弟用钱砸人的追求手段不知道高明了多少!笑问:“你该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十三促狭地挤了挤眼,道:“你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想取悦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我只需要借花献佛!”
我抬了抬眉,他笑说:“皇阿玛年初南巡,说赏不到梅花,谕工部把暖房里的梅花移到这,明日祷牙时观赏作赋。”
我抿嘴一笑,道:“那我岂不是拔了头筹?”十三故作严肃地摇了摇头,笑起来:“依我看,明日十五弟会拔得头筹!”
我蹙起眉,问道:“我会不会莫名其妙就犯了欺君之罪?”他摆摆手,道:“无妨,这类事我们都已心照不宣了,除了皇阿玛的考校作不得假,我们的不少功课都是侍读甚至师傅代笔的。”
我颔首心忖,清朝皇子读书苦过现代不知凡几,一年到头只有几日休息,每日要从凌晨上到下午,之后往往还有骑射,年长的也许还可以,小阿哥们回去还要做家庭作业的话,只怕都要英年早逝了……
笑谈中,一阵轻缓稳重的脚步声传来,我二人愕然转眼望去,四阿哥英挺的身姿出现在了转角。
四阿哥淡淡地睨了我一眼,转向十三,十三愣了会,轻笑一声,又干咳了几下,强忍着笑意,自说自话地疾步离开:“啊!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我连忙伸手去拽他,仍是迟了一步,无奈地跺了跺脚,觑了一下四阿哥的脸色,他来干嘛?这些日子一直对我视若无睹,忽然又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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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半天,四阿哥一言未发,只觉越是沉默,我越发手足无措,忙开口道:“不知四贝勒……”他蓦地提步走近,一步步似是踏在我的心上,惊起阵阵涟漪。
我匆忙退后,嗔道:“你不要靠我太近!”这种心律失常、无法掌控的感觉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恍若未闻,紧走了几步,自斗篷下抽出我的手,拖起往南隅走去。
我挣了两下没挣得开,茫然地跟着他,心道他该不会想去僻静的地方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吧?转念讽刺起自己来,想得倒美!
他拉着我到了一块大山石后,回头正撞见我痴笑。我脸色一僵,连忙肃了肃容,尴尬地没话找话:“四贝勒为何这么早退席了?”他睨着我,淡淡道:“被你那么一闹,谁还有心饮宴。”我扁了扁嘴,哪里是我想闹?当然,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开口反驳。
他放开我的手,自斜倚在山石上,脸上月光斑驳,表情模糊,只有漆黑幽深的眼瞳中折出闪闪银芒,穿透人心般战栗不已,我似被蛊惑,移不开眼。
半晌,我兀地惊醒过来,耳根直发烫,垂首偷偷地略侧着往来路看去,若按这种心跳法,我起码得折寿大半!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没穿花盆鞋的话,或许还有一丁点跑掉的机会……
“看着我!”四阿哥的语气清淡,却不容违逆。我千百个不情愿,踟躇了会,却仍是乖乖抬起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视线只好停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一面自嘲我向来倔强,怎么如今一丝脾气也无?我完全不认为他会伤害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过了会,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淡声道:“你有三个月不会见到我,趁现在好好看看。”我瞪大眼,一时羞不可抑,嗔道:“谁要看你!”他表情不变,仍是淡声道:“不要看?那就算了。”
我咬了咬唇,这算什么?恩典?深吸了一口气,瞪着他说:“四贝勒不必多虑,奴婢不是什么死心眼的女子,奴婢告退!”也不等他答话,自转身离去。
未走出两步,就被他捞住了手臂,我正难受着,也不管什么雍正乾隆,挣开再说!他紧了紧手,漠然道:“别动!你不要看,我要看!”我顿时僵住,如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一寸寸、慢动作似的抬起头,在他灼灼的视线里兀自燃烧。
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眉间,冰冷的触觉良久才散,我茫然地抬手抚着眉心,这是什么情况……
他脸色凝重起来,冷冷地说:“你在永和宫,管着点自己的脾气!开罪了额娘,她也奈何不了你么?”
我勉力静下心思,努了努嘴,说:“知道了。”演技是表现出没有的情绪,涵养是把有的情绪收敛起来,我演技有余,涵养还远远比不上他们这些惯于隐藏自己的人。
我忍了忍,还是问:“不是下个月才去南巡么?”一看到他嘲弄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跺脚大嗔道:“不是不舍得!好奇而已!”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过了会,平声说:“山东、河间遭逢天灾,灾民处处,我打算先去转一圈。”我皱起眉,思索了会,史书上说山东、河间四十年遭逢黄河水患,颗粒无收,以致米价高涨,官员又巧立名目、多方征取,百姓生计艰难无比,直到四十三年仍有大量饥民拥入京城、畿甸。
我随口问:“今年南巡之时皇上没有下旨赈灾么?”他眯了眯眼,沉声道:“山东司有足够钱粮。”我立刻明白了他为何要先去转一圈……户部的山东司既有足够钱粮赈灾,根本不会拖到如今还灾民处处,必有官员从中亏空,目击流亡、尸位素餐!
他似是想及此事,眉间微蹙,眼神冷厉,我想起“雍正一朝,无官不清”,四阿哥对这些贪官,是深恶痛绝的吧!
正沉吟间,他一指抬起我的下巴,紧盯着我,我没好气地拉开他的手,想正经事呢!他趁机反握住我,指尖在我手背上缓缓摩挲。
我没在意,肃容说:“山东司的郎中天高皇帝远,只需在南巡期间做做样子,若真出了岔子,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京城户部,你又跟在皇上身边……”说着说着才觉不妥,连忙顿住语声,干咳了一下,谄笑道:“不过四贝勒英明神武,一定能妥善扶绥灾民的。”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会,问:“你从哪看出我英明神武?”我哑口无言,难道说是史书?心思一转,说:“皇上年初就要南巡,四贝勒在此之前去,必是想早些借皇上的威严让当地官员好好赈灾,先天下之忧而忧,自是英明神武!”
他表情紧绷,视线投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心内暗叹,他此刻仍只是个贝勒,此去又非以钦差的身份,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犹未可知……
我虽明白好的君王官宦应当爱民如子,但在看着他时,才真正察觉他们担在肩上的是多大的责任,一个错失,便是万千饿殍,除非打定主意做昏君昏官,不去在意民生,否则必是如雍正一般,一生殚精竭虑。
我心下微疼,紧了紧手,柔声说:“山东、河间的官场想必有不少捐纳的官员败坏吏治,但若是他们能够将功补过,皇上还是会加以原宥的,四贝勒以为呢?”
捐纳即是花钱买官,在此时已是半制度,到乾隆后期,由于贪官污吏和乾隆的铺张浪费,更是成为与科举并重的制度,真是枉费了雍正留下的大好江山!
四阿哥一愕,深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以他皇子之尊,随意参劾一些小官,康熙不会深察,到南巡之时,再献策准许降革官员以钱粮赈灾赎罪,秋收以后酌情议叙原职,有钱捐纳的人,自然会纷纷掏腰包……
此举可以稍缓灾情,又凸显康熙的仁君之名,但很容易给自己留下口实,无论怎么看,也只有眼前这个心系黎民、不在意虚名的人做得出!
他语气平平地说:“果然是不死心眼,这么快就想陷我于不义。”我横了他一眼,甜甜一笑,说:“四贝勒若是在意这些,奴婢的确没有死心眼的理由。”他盯了我一会,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两人静静对视,我有些抵受不住,甚至开始宁愿他用那种没有温度的眼光看我,我急急抽回手,俯身道:“奴婢告退!”等了会,他轻声道:“去吧。”
我转过身,在他牵绊不绝的视线里疾步离去,心里有些甜,更多的却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