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说小不小,里许见方,沿湖种植着繁密茂盛的花木,以乱石垒作垣,风过处,湖水轻轻拍打,嵌入泥沙的碎石滑如鹅卵。孤岛的南面是供船舶停靠的码头,蕊珠院所在的湖心岛目光可及,东面是畅春园的冰裂纹垣墙,北面正对着隔开前后湖的高耸绵山,其上皆是塞北所移的枫树、婆罗树,与桃花万树成林,西面渊鉴斋后的长轩遥遥在望,四向人烟不见,令露华楼看来与世隔绝。
我驻足在楼前的青石地面上蹭着粘在鞋底的泥沙,蔡婉愉迟疑着问:“你……想逃走?”我睨了她一眼,哂道:“我看起来就那么蠢?”她乖乖地摇头,说:“那你为何要问关于巡视的事?”我一言不发地直直盯着她,她有些局促,垂落眼睑,说:“我知你不喜我时时跟着,可此处少有人迹,我……”
我浅勾起嘴角,问:“你会说谎么?”她一怔,道:“我没有试过。”我眉尖微挑,嫣然一笑,说:“其实,我很想一直待在这陪你。”她惊喜地问:“真的?”我敛去笑意,道:“假的!你若能学会说谎,我可以带你离开,甚至回到皇上身边。”
此次她惊喜地表情只维持了一瞬,问:“你……还是说谎么?”我摇头道:“不是。”她无法置信地望着我,半晌,抓住我的手腕,颤声问:“真的?”我淡淡道:“你有信心么?”她不停点头,道:“我有,我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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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愉一直坐立难安,我反客为主地用着她食盒内的晚膳,哂道:“你到底在紧张什么?”她苦恼地盯着长案上的古筝,说:“翎兮,我真的不能带走它么?”我搁下筷子,说:“你觉得合理么?再说,不过是一把古筝而已!”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是,这是他赐给我的……”我一挑眉,道:“你不早说,带着吧!”她一时无法适应我如此轻易地改变主意,茫茫然地望着我,我站起身,道:“我们先各自休息一下吧,待会不知要忙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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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盘膝坐在南面的树下,婉愉抱着古筝挨在我身侧,轻叹道:“《论衡》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精不诚,不足动人。’我从前一直很相信,如今想来甚是可笑,若非有你的出现,我纵然一世精诚,他也未必记得起我。”
我轻摇了摇头,道:“此言差矣,我不作没把握的承诺。”她一脸期待又怕受伤害,问:“你真的觉得,他还记得我?”我哂道:“你真是迟钝得可以!看看你每日的膳食,还有那些不时出现的药膳,区区一名送膳太监就算真的同情你,哪来的能力?即使皇上没有使人问过你的起居,你可曾有短缺?五年如一日的善待,必然是他吩咐过的,若是皇上不记得,换作我是送膳太监,理你才怪!你以为一日三次风雨无阻地划船好玩么?”她怔愣半晌,自语般道:“那是为什么……”
我没再理她,望着不远处吞吞吐吐、张牙舞爪的火舌,嘴角缓缓勾起。
日前我请前来送膳的王富转告八阿哥“我真的很怕黑,需要许多灯油,最好能将露华楼整个点亮!”八阿哥立时明白我的暗示,从此餐餐就是两个馒头,食盒里剩下的空间则放着两只装满灯油的皮囊,加上楼里原本的贮存,倒也勉强足够!
片刻后,露华楼的火势愈发强烈,映红了半片夜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热浪源源扑面而来,婉愉喃喃地练习起说辞:“我本已就寝,忽觉灼热难耐,惊起察看,露华楼竟已失火!我连忙唤起翎兮一起奔至底层,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大门,翎兮敦促我裹着被褥从二楼跳下,我二人才得以侥幸!”
这番说辞经我反复推敲,该是万无一失,刻意提起我们曾经试着打开那扇事实上并没有人关的大门,那么门闩没有闩上就可以理解,否则还真得跳下来!
此举很容易令人推断出,某人在康熙的茶点内下毒至少其中一个目的是想陷害我,原本已称得上达成,直到得知康熙是命十三阿哥核查,我极有可能“无罪释放”,于是心有不甘,摸上岛行刺,察觉露华楼厚重的大红朱门紧闭,不得其门而入,无奈之下,只有纵火!
为求逼真,我和婉愉只穿着中衣,面上、身上都用灶灰涂抹过,甚至还有真真假假的撕裂、擦伤,我以王富最先送来的铁链、铜锁锁好大门后,点上火,顺道将随意扔在楼下的被褥稍微烤了一下!
八阿哥既然并未瞒着王富,必是信任有加,我遂亦将时机间接知会八阿哥,意图借重他当日救我时,那位肯为他说谎的太医!
起火后大约半个时辰,我满意地听到远处传来破水之声,瞄了一眼婉愉怀中特地损去一角的古筝,说:“你可以晕了!记住要抱着不放,不停念叨着‘皇上、皇上’。”她为了要“拯救”古筝,理论上应该比我伤得重,我并不忍心要她真的烧伤,只好令她假装吸入过量浓烟而昏迷不醒……
我思考过婉愉日后出卖我的可能性,承诺她回康熙身边其实无非缓兵之计,令她有求于我,我并不清楚康熙的想法,也不打算插手他的情事,只想拖上这一年!虽然不是非常道德,自我安慰地想想,已经比干脆把她留在楼里自生自灭的不留把柄方式善良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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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堤上脚步声凌乱,禁卫军不停吆喝着派遣船只救火,深夜听来分外刺耳,我趴在婉愉身边不停假咳,婉愉想是知道此处众目睽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我暗暗翻了个白眼,略直起身子,摇晃着她,焦急地唤道:“婉愉……姐姐!咳咳,你醒醒!听得到么?咳咳……”心道我仁至义尽,你不配合我也没办法!
她睫毛微颤,红晕上脸,半晌终于呢喃出声:“皇上,皇上……”我没好气地撇过头,更正前言,她不适合当演员,脸皮太薄!
片刻后,身边的侍卫们兀地跪了一地,太子的语声传来:“……在园内?”八阿哥说:“臣弟与十四弟对弈厮杀,不意错过了时辰,太子尚未就寝?”太子笑道:“尚未,承露轩僻处西花园,八弟为何会赶来此处?”八阿哥若无其事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久坐无益,臣弟遂与十四弟泛舟湖上,把酒共赏明月,惊见东面天空映红,是故前来察看。”
我悄悄侧回头,露华楼被阻隔在湖心岛后,火势理应渐消,细碎的火星依然不时窜上半空,想来此话倒也没有很牵强!我猛咳一阵,十四似真似假地惊道:“翎兮?”疾步奔到我身侧扶起我,问:“你没事吧?”我摇了摇头,顺势抬眸,来人是太子、八阿哥、十四阿哥和各自的侍从。
太子肃声斥道:“你们怎么巡视的?!露华楼好端端的为何会失火?翎兮和容贵人若有何差池,你们谁担待得起!”一个侍卫头领般的人物回道:“微臣该死!”
我嘴角一撇,心忖古人的办事效率之所以低,就是因为时常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不用装、声音亦嘶哑地说:“婉愉……姐姐一直昏迷不醒,求太子爷容许她先安置在奴婢的竹轩内,宣太医诊治吧!”
太子颔首道:“你折腾了一夜,也先回去休息吧,余事待明日请奏过皇阿玛再行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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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抵达时,天色已蒙蒙亮,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顺理成章地同来,我披着十四“赏月”用的斗篷蜷在椅子上,待闲杂人等进房后,问:“相熟么?”
八阿哥道:“嗯,你快去休息吧,我们会在此候着。”我摇头说:“一会也睡不安稳,皇上可能已起身。”十四道:“翎兮,你累得声音都哑了!刚才就该去休息的,能睡一会是一会!”
我翻了个白眼,道:“我是咳的!”八阿哥笑道:“你怎么不晕着?”我抿了抿唇,道:“我以为你只会安排好太医,不会出现,晕着不放心。”分府的皇子留宿宫中实在不是很合理,太子明显生了疑心,幸好四阿哥未出现,否则接连两次留宿就太诡异了!遑论还恰巧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