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章军的母亲和妹妹大放悲声,他的父亲也泣不成声。水晶心下惨然,但也例行公事,征求胡章军父母的意见,要不要再施行抢救。他的父母流着泪都表示不用了。水晶把邵强和小玲从值班室叫来,吩咐小玲记录死亡病案。病案记好后,她和邵强在后面都签了字。
两名杂役推着太平间的推车来了,张罗着把尸体搬上推车。水晶拿过唱经机,关了声音,走了出来。这时,胡章军的老婆才匆匆忙忙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边走边流泪。水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母亲的病房。
水妈妈叹息道:“那娃走了?”
水晶点点头,把唱经机还给母亲,若有所思地道:“这唱经机可能还真有作用。他起初面相很不好,可以说是非常狰狞可怕,可听了这个唱经的声音,到最后竟变得平静端庄了。”
水妈妈微笑道:“那是当然。他起初面相不好,是因为心中痛苦,心中入了魔。不过,佛法无边,经文送进他的耳朵,实际就是进入了他的灵魂深处,把他从地狱超度出来了,进入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欢喜了,面相自然就平和了。”
水晶笑笑,“也许吧。不过我想,可能主要是这个经文的旋律起作用吧。你看,有的音乐能使人激进,有的音乐能使人伤感,有的音乐能使人安乐,不同的音乐具有不同的效果。梵唱大概就具有能使人心情平和,宁静的效果吧。”
(七)
胡章军的事过了几天,水妈妈的情形一直不好不坏,倒也比较稳定。水晶只是有些隐忧,却无法言表,每天也只能是例行公事而已。
春末夏初,天气变化特别大,时冷时热。患流感的病人特别多,医生护士都马不停蹄地忙。水晶一时不小心,也感染上了流感,不停地流鼻涕打喷嚏。邵强劝她休息,她说没事,仍然坚持着。
乍暖还凉时,最难将息。水妈妈的病势又重了些,眉头一直皱着,想是有些疼痛。水晶给她打了一支吗啡,感觉好多了,但肚腹仍鼓胀着,精神一直不见好。换了方子,效果还是不明显。
晚上临睡时,水妈妈的精神似乎比往常好了一些,在床上打坐念经好一阵。水晶查过房回来,见水妈妈还在翻看经书,便劝她早些歇息。
水妈妈摩挲着经书的封面,笑盈盈地,欲言又止,最终道:“你可知这经书的来历?”
水晶摇头。水妈妈轻抚着经书,脸上露出柔和的光辉,用梦呓一样的声音道:“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才十七八岁呢。哦,对了,刚好十七岁的生日才过两天。我因为身体不舒服,吃了赤脚医生的药也不管用,就到公社的卫生院去看病,就遇到了他。唉……是他给我把的脉,看的病呢。他那时候也是好年轻,好……英俊的呢。”她垂着眼,看着经书,满是皱纹的菊花般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似羞涩似沉醉的笑容。
水晶有些惊奇:“妈,他是谁?不是爸爸?”
水妈妈抬起眼,眼里有一丝怅然,摇头道:“不是你爸爸,是另外一个人,是……躲在我心坎底下半个世纪的一个人呢。嗯,你不会怪我吧?”
“他是谁嘛?妈,你告诉我嘛。”水晶心中好奇,央求道。
“他,他么……他就是妙禅师嘛。”水妈妈有些忸捏。
“妈,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好吗?”水晶很是意外,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唉……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这本经书呀,我和他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呢。你要听,也没什么听头。要是你以为有像现在年轻人那些恋爱的场面哪,那你就想错了。好吧,说到这里了,我就给你说说当年的事吧,免得你以为我们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当年,水妈妈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之时,遇上了妙禅。
妙禅是自幼在佛音寺出家的和尚,一心向佛,深得佛法真谛,老方丈圆寂后,就由他任了主持。虽然年经轻轻,却也佛理精深,以德服人,把偌大的佛音寺经营得香火鼎盛,声名远播。不料,民国完了,解放军来了,用枪把山门前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的头给崩掉了,寺里的和尚便作了鸟兽散。妙禅为保住佛音寺,赶到山门前拦下了大部队的进入,先找部队首长谈了谈,又到县里找县长谈了谈,终于把佛音寺保了下来。部队最后进驻了佛音寺,却不再是清除封建余毒,而是奉命保护寺里的珍贵文物。要知道,在穷人翻身做主人之初,人们对旧社会遗留的东西无论青红皂白都带着冲天的仇恨,那种仇恨足可以摧毁一切。
佛音寺自然是没有和尚了,和尚都还俗回家分田娶妻过日子去了。
妙禅被选为政协委员,仍然是佛音寺的主持,只不过是只有他自己一个和尚的主持。同时他又在公社卫生院做兼职医生。每天早早从佛音寺出发,到卫生院坐堂看病,当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常常都已是暮色低垂的傍晚。他的医术精湛,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这样过上了七八年,直到那个小女子吴香香遇上了他。
吴香香因病求医,到了公社卫生院。她的父亲早闻妙禅医术精湛,专求他为自己女儿治病。
只是,这一见面,吴香香的心里便深深烙了下那个清俊智慧的光头男子的形象。
先时的少女情怀,大多都是纯真而含蓄的,又是深沉而忧伤的。吴香香那时最多只能是装装病,借口找妙禅把一把脉,聊解相思之苦。更多时候却是暗自神伤,珠泪偷弹。
妙禅那时正当青年,看到少女羞涩而多情的眼睛,如何不知蕴含的情意?加之小女子又是出众的样貌,谁能不动心?只是自己身为空门佛子身份,如何能谈风月?只得装糊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