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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1)

无双住在行仁医院,忽忽将及一月。虽有如海时常陪着她去吃大菜,看夜戏,坐马车,听滩簧,种种行业,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儿,回来依旧背灯掩泪,对镜含悲,终日仗着几两阿芙蓉膏,遣愁排闷。如海在院时,便与她面面相对,吞云吐雾,话旧谈新,尚不寂寞。但他每日还须到邵氏那边报到,未免应接不暇。因此命他长女秀珍出来,与无双盘桓。秀珍本是无双的寄女,素以母女相称。无双有她相伴,果然略慰愁怀。自此看夜戏有时如海不去,便命他女儿代表,自己却到华兴坊去坐坐。秀珍看夜戏回来迟了,便不回家,即宿在医院中,与她寄母同榻。这秀珍小姐,年方十七,情窦已开,平日在家,父母管束虽不十分严紧,究系大家门第,虽然春色满园,那一枝红杏,尚不容易透出墙外。此时自由在外,不免应了罗兰夫人的预言,种下一个自由恶果。这事秀珍办得十分秘密,便是寄母那边,也瞒得铁桶相似,却被做书的设法打听出来,虽说是闺女暧昧,未可形诸笔墨,然而春申江畔,此事正多,便是这部《歇浦潮》中,也不知还有多少龌龌龊龊的事迹,这还算开卷第一回。做书的天职所在,不能自惜口孽,只可将他曲曲传来,教个中人自己明白便了。

闲言少叙,且说这时候上海行乐场中,新添了一个名目,叫做文明新剧。这新剧二字,并不是初次发现,不过早几次创办的人,都是些留学生,自命高尚,剿袭日本戏剧的皮毛,演来不合沪人心理,故此都不免失败而去。此番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发起,收罗了一班大胆老面皮人物。况且不论他程度资格,只消讲句死话,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弹词小说中翻几出新戏,居然被他们立定脚跟,大张旗鼓,竟有许多嗜痂者趋之若鹜。倪俊人却是此中的一分子,因此也命无双常去观看。据他说这文明新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戏,闹得人头脑昏花的高出万倍。无双果然随着如海、俊人同去看了几次。事有凑巧,这几天俊人那边因新生儿将次满月,心想开一个大大汤饼筵,热闹热闹,预备着请客,颇为忙碌。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无暇应酬无双。无双觉得沉闷,便与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戏。秀珍看罢回来,很是欢喜。次日又嬲无双同去看了一夜,回来却闷闷不乐。到第三天上,还要去看,无双觉得厌了,命她自去观看。秀珍果然独自一个,赶早奔到新剧社中看戏。你道秀珍忽喜忽悲,为着何事?原来她心坎上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人便是新剧社中旦角,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第一天嫁了个如意郎君,故此秀珍颇觉欢喜。第二天被那负心郎恋爱淫妓,悲愤自尽,不免替他伤心。这夜他在未闭幕时,已暗暗祈祷,愿那人得一个好好结果。故而那人一登场,秀珍便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他身上。谁知却被其余几个新剧家看在眼内,在后台向那人调笑道:“王老四好大艳福,方才你上场时,有一个俊俏女子,对你颇有意思,你休得错过了这一块送上口来的肥肉,今儿得了手,我们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呢。”

王老四在先并未留意,听他们这般说,仔细侦察,果见楼上有一个十七八岁标致女郎,含笑盈盈,目不转睛的着自己,心中暗暗欢喜。不料被后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向他百端取笑,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置身无地。待自己戏一完场,便溜之大吉。岂知他一走,却便宜了一个人。这人也是新剧家,名唤金老五。他见秀珍注意王老四,心中十分艳羡。后来老四逃走,他便成心捞这一块现成肉,故此戏馆一散,即忙站在门口守候,待秀珍出来,便紧紧追随,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秀珍回头,认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个淫妓,心中正在恨他,故此不作理会,低头只顾走路。老五怎肯放松,跟着她亦步亦趋,口中还唠唠叨叨问她可是回去吗?公馆在哪里?可要我送你回府么?呀,你怎不开口的,给我一个阴乾大吉可罪过的呢。秀珍觉得此人可厌,即便唤一辆黄车包坐了,老五不敢怠慢,也跳上一部黄包车追赶。

秀珍暗道不好,这个人面皮太厚,我若回转医院,说不定被他莽莽闯闯的跟了进去,倘给院中人知道,还疑心我在外面搭进来的野男子,传入父亲耳内,非同小可。若回自己家去,时候又太晚了,不如令拉车的多兜几个圈子,绕脱那人,然后再回医院不迟。因命车夫在大马路四马路等处连兜两转,岂知仍如磁石引铁一般,金老五依旧紧随在后。秀珍真个急了,便命黄包车在正丰街口停了,给了车资,见那人也跳下车来,秀珍好生气愤,也不顾得男女名分,问他究竟要怎么?老五笑嘻嘻的回说不敢怎么。秀珍听了,觉得并无别话可说,便恶狠狠的向他钉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钉后,回转眼锋时,秀珍桃花靥上,平添了两杂红云,心中突突乱跳。他见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为俊俏,柳眉杏眼,齿白唇红,仿佛是一个绝色女郎,站在面前,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我方才恨他原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害那人自尽身亡之故,但这是戏文,并非实境,我若当真恨他,岂不与父母所谈有一个乡人,因看曹操戏动了火,手执板斧,跳上戏台,把那扮曹操的戏子杀了,自己身犯命案,还说我除暴安良,那桩笑话异曲同工么!想到这里,不由的低垂粉颈,自悔鲁莽。老五初见秀珍盛气相向,颇为失色,后来见她忽然变得温柔旖旎,心中很是诧异,便放大了胆,问她可是回府,迷了方向,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奉送回府。秀珍听说,向他看了一眼道:“谁迷什么路,便是迷了路,也用不着你相送。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跟来跟去,一定不是好人,快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唤巡捕了。”

老五道:“阿弥陀佛,天晓得的,我因妹妹单身一人,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因此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不料你还冤枉我是歹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了。”秀珍佯嗔道:“谁同你认过亲眷”怎的姊姊妹妹随口乱叫,可不是笑话么!”老五道:“妹妹岂不知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有二万万女同胞,妹妹之称,并无不合。你若要生气,我便叫你姊姊便了。”秀珍卟哧一笑。老五又道:“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了,想必妹妹肚子饿了,竹生居近在咫尺,我们且去用些点心如何?”秀珍听了,暗想此人用情甚盛,我若不允他同去,岂不辜负他一片美意。若随他同去,又非闺女所宜,心中大为忐忑。老五见她迟疑,便道:“此时半夜三更,决不被人看见。况且看罢戏用些点心,也是极平常的事,妹妹尽可放心前去,我与你今天虽是初会,然而一面之缘,也非容易,我还有许多说话,要同妹妹谈谈。路上不是讲话之所,请妹妹不必留难,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那边地方很清静,我保险不被旁人看见便了。”

秀珍情难固却,只得随他到竹生居内。才跨进门口,便止住脚步道:“此处已是竹生居了,有话尽说罢。”老五笑道:“妹妹你说出笑话来了。这地方耳目众多,怎能讲话,楼上有清静客座,我们上去讲罢。”秀珍瞪了他一眼,踏上扶梯。跑堂的见他们一对青年男女,知有秘密话讲,即忙引导他们在一间雅座中坐下,泡了两钟红茶,问要什么菜?老五吩咐了两客宵夜,跑堂的喊了下去。秀珍见茶碗盖上,各放着一枚象棋似的东西,便捻在手中观看。老五道:“这是广东规矩。因广东地方,盛行一种麻疯病,极易传染,但患此病的,外貌上颇不容易察出,除非发到极点,然后面部现出一搭红斑,那时人人远避,因他呵出口气,也能传染之故。然而在未发红斑之时,病人口中喷出的吐沫,也含毒质,也能传染。因此宴会场中所用茶杯,盖上皆用此物为识,写着各式字样,各人自己认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样,自始至终,不相混淆,以为预防传染麻风之意。”

秀珍方才明白。老五又笑道:“这种规矩,在上海是永远行不通的。譬如我们二人,此时各守着一只茶碗,不令相混。少停若行了一个文明接吻礼,可不是全功尽弃吗!”秀珍听说,粉面绯红,正欲发作,恰值跑堂的送上菜来,只得耐着,待他走后,才向老五道:“你刚才说些什么?”老五笑道:“没说什么。”秀珍怒道:“还说没说,这接吻不接吻,是何说话?”老五笑道:“那原是譬喻而已,妹妹如不赞成,我便把这句话儿取消了,请妹妹当我放屁。如若妹妹还有余怒,我给你行个举手礼,舒舒妹妹的气,请你饶了我罢。”说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举向发际,并了一并,又挤眉挤眼的向她一笑。秀珍也禁不住笑了。老五问他可用酒,秀珍摇头。老五又请她用菜,秀珍仍不肯吃。老五道:“妹妹既然来此,多少用些,况且菜已叫了,吃不吃都要化钱,还客气则甚?”

秀珍道:“谁要吃什么菜,我腹中并不饥饿。我因你说有话相谈,才随你到这里来。若说为着吃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能吃,却要随着你来吃吗?况且这种宵夜,我也吃不惯,我们往常出来,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惊,暗想好大口气,幸亏遇着我,换了第二三个,一定被她难倒咧,因道:“妹妹说得原是不差,不过此时太夜深了,大菜馆都已收市,这里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虽没大菜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请妹妹将就用些。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讲话,岂不甚好。若令妹妹坐着,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动箸。老五暗道惭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却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个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唤跑堂的进来说,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说点菜下锅,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丧,秀珍见他吝啬,暗暗好笑。老五又频频劝她用菜,秀珍无奈,只得拣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却尽量而吃。秀珍又问他究竟有何说话?老五笑道:“我还没请教妹妹尊姓?”

秀珍不肯实说,便造了一个假姓。问老五根底时,老五也信口胡吹。两个人假来诈往,谈得十分亲热。吃罢出来,已有两点钟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时候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处相近拣一家旅馆权宿一宵,明儿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启人疑窦,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秀珍知他不怀好意,便说我生平从未在外过宿,无论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动问,怎生回答。说时便要叫黄包车。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还是明儿回去的好,这时候已有三点钟了,府上必已闭门安歇,惊动他们,反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碍。如若尊大人问及,只说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破绽。妹妹你可怜我喉咙也说哑了,今儿听了我这句话罢。”

秀珍暗想,此时果然回家不能,回医院也多不便,除却宿旅馆别无他法,虽然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损我毫发。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稳,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况且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么!”想罢,便点头应允。老五喜不胜言,与秀珍并肩携手,双双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馆借宿。这舞台旅馆,专寓一班戏子以及新剧家,故取这个名目。二人进内,照例在循环簿上登了一个假姓名,说是夫妇。旅馆中人,也不深诘,命茶房开了个上等房间,给他们住宿。秀珍见房中摆着两张铜床,一只梳妆台,一只面汤台,两张外国木椅,一只便桶,别无他物。那床上的蚊帐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罢,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时忽闻房外有男女谈笑之声,老五伸头一看,缩颈不迭,随手把房门关上,吐舌道:“险些儿被他看见。”

秀珍问见了什么人,如此大惊小怪。老五道:“这人也是我们新剧社中朋友,名唤裘天敏,善演生角,颇有名望。平时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却在这里相遇。还有那与他说话的女子,我也认识,乃是一个北里尤物,叫做怀春阁,绰号扯篷阿银,曾嫁过几个瘟生,下堂出来,仍操旧业,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前几天连在我们社中看了十多夜戏,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厮勾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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