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才吃完,看看窗外,天已经大黑了,也不见叶凌风来。
我叫小贵子收拾了桌子,自己抱了天儿躺在摇椅里,摊开一本诗集,慢慢念给他听。
本来已经跟叶凌风说好,等天儿过了三周岁生日,再请太傅教他功课。
我却总是等不及,反正自己闲着没事,便提前对天儿进行学前教育。
这样着急,是因为心里清楚,天儿先天不足力量缺失,为了不让他输给任何人,只能在其他方面下功夫把落下的东西补回来。
断断续续教了几天,天儿已经能够从诗集里指出笔画简单的字,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人……之……者……”
等到亥时,还是不见叶凌风的人影,小贵子瞧一眼空荡荡的宫门,小心翼翼道:“要不奴才去金銮殿打听打听?”
其实叶凌风晚归的日子,平常也是有的,有时候赶上国事紧急,他还会熬夜批奏折。
小贵子在凤阳宫呆了这么久,叶凌风有什么习惯,心里应该很清楚。
现在他这样小心问我,大概也是听说了刘婉儿回京的消息,替我着急。
我笑着摇摇头:“不用,你忙了一天,早点歇了吧。”
如果叶凌风惦记凤阳宫,这时候他自己早就急着回来了。
若他舍不得走,谁去叫他都没用。
依他的脾气,催得急了倒惹他心烦,更是没有心思回来。
诺兰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总喜欢派了春桃来凤阳宫一遍一遍地请叶凌风,一次不行就再请,到后来形成条件反射,叶凌风一看见春桃就烦,眉头锁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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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正浓。
我正搂了天儿睡得迷迷糊糊,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本来就是半醒半睡,人一走近我便醒了,揉着眼睛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了?”
叶凌风怕吵醒天儿,压着嗓子低声道:“快四更天了。”
一面说,一面换了衣服,掀起被子钻了进来,伸手将我抱住,之后便不再出声。
我抬起头,借着窗户月色的微光,看见他空睁了眼睛,眸子一眨不眨,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我以为他睡着了,黑暗中他却又轻声问了一句:“睡了么?”
我在他怀里摇摇头,轻声道:“怎么了?”
等了半天,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却又没了下文,只随口回了一声:“没事,睡吧。”
他本是帝王,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来没有什么避讳。
这晚不知怎么回事,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到最后也没有把心事讲出来。
既然他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多问。
两人互相搂着,身体贴着身体,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的。
快天亮时,迷糊中忽然听见枕边人的一声叹息。
“嗳——”
悠悠长长的一声轻叹,百转千回,道不尽的惆怅索然。
原来,他竟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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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后,王公公来凤阳宫,说是太后请我去瑶华宫小聚。
若是往常,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王公公一道就直接走了。
今日却有些拖沓,先打发王公公回去,自己转身走进寝宫,翻找了半日衣柜,也没有寻到一件适合的。
本来我就不怎么在意着装打扮,近来又为了天儿的事情忙得心烦意乱,也不记得给自己新添什么衣物首饰。
然而一想到,或许太后也会请刘婉儿去瑶华宫,心里便有些紧张,想着若是真见到她,一定要大大方方的。
物到用时方恨少,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懊悔,没有早些裁剪几件初夏穿的服装。
衣柜里新一点的衣服都是开春做的,式样比较保守,料子很厚,穿上去也嫌闷热。
仅剩的几件薄一点的丝衣又是去年的,我现在有了身孕,身材发生了变化,穿上去又太窄。
挑来拣去也只有一件大红的稠衣能穿得出去,那还是安阳公主做新衣服时,替我一起做的,颜色料子都是她挑的。
我嫌大红的颜色太俗气,一直挂着,从来没有穿过,想不到这个时候倒派上用场。
忙忙乱乱换了衣服,坐在铜镜前,用黛笔草草在眉上描了描,便匆匆抱了天儿,几步走出宫门。
快到瑶华宫时,忽又想起来,刚才只描了眉,唇上的朱红却忘了补。
身上穿了这么一件大红袍子,脸上却又是淡妆,看上去一定非常别扭。
可是刚才光选衣服就花了那么许多时间,现在重新折回去又要耽搁很久,让太后他们等久了,到时候又要说我架子大。
只能算了,继续往前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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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瑶华宫门口,太监高声禀报:“贵妃娘娘到——”
女人就是这样,到见人的时候,如果妆面有一点瑕疵,便会浑身觉得不自然,遮遮掩掩,总觉得别人会盯着瑕疵看。
此刻我正是这样不自然,隔着殿门听见里面说笑的声音,知道他们已经聊开了,也许并不会注意自己,这才稍稍放心。
却没想到,一进去,殿里坐着聊天的人都停了下来,全都往门口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众人的目光下,我更是浑身不自然,脚步也停了下来。
殿里静默片刻,一个轻柔的声音笑道:“婉儿给贵妃娘娘请安——”
从坐着的几个人之间,站起来一个少女,微欠着身子向我请安。
她身上着了一件嫩黄的丝衣,衬得玉一样的肌肤愈发白皙。
墨一样的青丝,云雾一般绾在脑后,鬓角几根随意飘荡的发丝,把一张鹅蛋脸托得更是秀丽,眉间那颗朱砂痣,尤为点睛。
此刻她眼睑低垂,翘出卷长的睫毛。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没有出声,她便一直欠着身子。
还未彻底看清她的摸样,我心里却一凉,忽然有一种输了的感觉。
方才手忙脚乱套上的那身大红装扮,此时越发显得丑陋,贴着皮肤的地方,针刺一般不自在。
安阳公主小声提醒一句:“皇嫂——”
我才回过神来,尽量露出笑容,将天儿交与小贵子怀里,走过去,伸手将婉儿扶起来。
她微笑着抬头,秋水一般的眸子就那样盈盈看了过来,让人不由一阵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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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过后,大殿里又是欢声笑语。
我扶着腰身坐在安阳公主身侧,婉儿走回太后身边重新坐下,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笑道:“后来那小道士被逼急了,手里拂尘一扔,撒丫子就嚎开了,谁劝也不理……”
满座的人全都笑起来,安阳公主笑得尤为厉害,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用丝帕抹着笑出来的泪花。
我从半路进来,只听了个末尾,对这故事的前因后果一无了解,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只能在一片笑声中尴尬坐着。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叶凌风大跨步,旋风一般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婉儿身边坐下,满眼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故事刚讲完,婉儿还靠在太后怀里,笑得直不起身。
等笑够了,她才站起来,袅袅婷婷走到叶凌风正对面,浅笑着请安。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细弱扶柳的腰身,似乎盈盈一把就握住了。
因为俯下身去,她肩部披散的头发全都滑到胸前,露出脑后一段柔滑白皙的后颈,如白天鹅的颈项一般。
叶凌风笑道:“婉儿快起来,以后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罢。”
婉儿的声音轻轻柔柔:“谢皇上。”
她一面说,一面轻盈地移动脚步,坐回软榻。
叶凌风本来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目光间或随意往旁边一扫,忽然看见我,脸上僵了僵,讪讪笑道:“你也来了。”
我微微一笑,扶着肚子慢慢走过去,欠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此时肚里孩儿已是五个月大了,我的小腹隆起,一眼看上去腰身粗壮了不少,抵得上婉儿的两个细腰。
叶凌风忙起身扶我:“朕不是说过么,你身子行动不便,就不用请安了。”
他把手揽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托起我的胳膊,小心扶我走回座位坐下,让王公公再搬来一张椅子,就在我身边坐下了,握着我手心的手很久没有松开。
婉儿将天儿要了过去,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太子跟皇上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太后笑道:“天儿可比他小的时候乖巧多了,皇上那时候太过调皮,连先皇都没办法。不过倒也奇了,他再怎么霸道,在你面前倒十分听话,乖得像只小猫似的,”
婉儿微笑着低下了头,过会儿又抬眼起睑,向着叶凌风看过来。
叶凌风也怔怔看向她,两人对望时,眼里均有一种怀旧。
太后的话勾起了他们共同的儿时记忆,过去朝夕相处的时光迅速在脑海里闪过,两人一时互相望着,沉浸在少时的回忆里。
安阳公主笑道:“我还记得,有一次婉儿姐姐摘花时不小心从墙上掉了下去,把腿摔伤了。皇兄还难过得落泪了,以后每日都会摘一束鲜花给婉儿姐姐送过去。”
叶凌风脸上一尴尬,板着脸道:“朕什么时候哭过,安阳不要捏造。”
安阳公主笑道:“皇兄不记得了,你不只落了泪,连眼睛都哭肿了。婉儿姐姐担心自己腿伤好不利索,可能以后走路一瘸一拐,没人要她。你还安慰她不用担心,发誓以后一定会娶她……”
她说到这里,猛然停住,周围的空气已经十分尴尬,当事人脸上都有些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