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虽然不大,却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止住了。
雨过天晴,蓝得发紫的天空万里无云,许久未露面的太阳悬在当空,金色的光线大片大片泼洒下来,罩在皇宫上空,一景一物都似披上了一层金衣,熠熠生着动人的光辉。
后花园里,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牡丹芍药上的雨珠还未被晒干,此时凝在花瓣上,似一颗颗晶莹的明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隐约闪着亮白的光。
这样的好天气,好玩的天儿当然不愿错过,咯咯笑着,在芬芳四溢的花草丛中,张着双臂来回慢跑着,光溜溜的脚丫上沾满了黝黑的泥土。
李公公这时从前厅走了进来,躬着身子向我请安。
我抬头看过去,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身半旧的蓝灰袍子,头发披散下来,遮挡在脸前,自进来便垂首静静立在一旁,并不多语。
李公公笑道:“启禀娘娘,奴才身后这位便是神医李云鹤,今早跟着婉儿姑娘一起进的宫,已经在金銮殿给皇上诊过了,开了几副药方。后来皇上惦记着太子身子也有些羸弱,就让奴才带着神医来凤阳宫,顺道也给太子诊一诊。”
因为神医方才一直低着头,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摸样。
待他抬起头时,猛然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我禁不住心里一瘆,不由惊得往后倒退一步。
眼前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密密麻麻遍布了数不清的刀痕,一道一道交叉错横,斑斑驳驳,乱七八糟乌黑一片,丑陋得简直不堪入目,随便一眼望过去,触目惊心。
他也感受到我异样的目光,似乎已经对外人的侧目很习惯了,只是微微一笑,沉声道:“罪臣这张脸让娘娘受惊了。”
他不笑的时候已经足够吓人,这时忽又笑起来,嘴边皱巴巴的皮肉被牵扯着一颤一颤,看上去比方才更加惊悚。
那沙哑的嗓音,低沉得仿佛来自阴冷的冥间,传入耳朵里又是一种折磨,让人不禁打起冷颤。
我努力镇定,淡淡笑道:“是本宫失礼,神医莫要见怪。”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一再抗拒与他对视,我转过身,招着手让天儿过来。
天儿晃着胳膊,一摇一摆走近,乍一眼看到这么一个面容丑陋的人,他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睁得圆圆的,快走几步,迅速把头埋在我怀里,没过多久,又因为好奇而探出头去,飞快地瞅一眼那人,受不了刺激,又把头缩了回去。
这样反复几次,李神医看着他,沉吟着开口道:“太子是否曾经被人下蛊?臣观他手足无力,身体疲软,似乎三魂七魄少了一道力魄……”
果然是神医,无需把脉,只通过观察面向,这么一会儿功夫便一眼看出天儿身体的缺陷。
我佩服地点点头,轻轻摸着天儿绵软无力的手,忧心道:“神医果然厉害,天儿此前被人下了噬魂蛊,到查出真凶时,已经被吞噬了力魄。”
神医脸上皱成一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倒是流露出一丝惊讶:“将如此恶毒之术施在两岁稚童身上,天下竟还有如此心狠之人?”
我心怀一份希冀看向他:“不知神医有没有什么妙手回春之法,能将天儿的力魄修补回来?”
他静默片刻,似在思考,我以为他会有什么妙方,焦心地等了一会儿,却又见他摇摇头:“魂魄为一个人天生所得,既被咬噬,那是无论如何,用什么补药也修复不了的。”
希望落空,我落寞地倚在软榻上,原来天儿失去的那一魄,连神医都束手无策。
心里一阵失望,我正搂了天儿黯自伤神,又听见神医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力魄无法弥补,然而太子缺失的气力,或许还可以通过别的法子找回来……”
我一听,急忙问道:“什么别的法子?神医快快请讲——”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赤色的小瓷瓶,沙着嗓音道:“元气乃人的精神所在,体内若是元气强盛,也许还能将薄弱的力气充实起来。臣这里有一剂安神养气的补药,或许可以帮到太子,娘娘不妨一试。”
小贵子接过瓷瓶,走过来送入我手中。
我微笑道:“多谢神医指点。”
---------
送走李神医,我立刻让小贵子去宫外请蓝冰巫祝进宫一趟。
自从天儿中了噬魂蛊,我就几乎不再信任任何人,凡天儿所食所用必要亲自过手才肯放心,只有他时时刻刻都在视线范围内才能安下心来。
虽然李云鹤的神医名号远播在外,尤其听说他亲手治好了婉儿的怪病之后,他在京城王室贵族圈里便收获了各种溢美之词,如今请他看病的人能从城北排到城南。
然而,我还是不敢大意,一定要经过仔细鉴定,确保药剂绝对安全,才敢喂给天儿吃。
殿门推开,蓝冰巫祝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写满未知字符的蓝色绸袍随风鼓动,灰白的银发垂在腰间,看上去既神秘又高贵。
我走上前,恭敬道:“劳烦巫祝帮我看看,这瓶药丸有没有问题。”
蓝冰伸出苍白的手,接过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放在鼻尖闭着眼睛嗅了嗅,缓缓开口道:“这是一般用来安神补气的药,十分平常,并无异样。只是这药丸里有一味药草,惟有在云天之端才能见到,不知娘娘从何处所得?”
我便把李神医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想一想又笑道:“神医也是从云天之端来的,不知巫祝有没有听说过他?”
她低头思索片刻,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那李神医,是不是满脸刀疤,面目狰狞?”
我点点头道:“正是他,巫祝与他熟悉么?”
她的眼睛顿时深邃起来,遥遥望向窗外,似在回忆往事,静默了片刻,才摇头道:“不,我们并不熟悉,只是见过一次面而已。不过那样一个人,就算只是一晃而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忘记。老身这几年常年在外,早就听说村子里来了一名叫李云鹤的陌生男子,对巫术很有研究,有心想要见识,只是他行踪飘忽不定,脸上总是罩着一个面具,没人知道他的模样。三个月前,我因为一些私事回了一趟家乡,在村里见到一个满脸刀疤的中年男子,听村里人说他便是摘了面具的李云鹤。他的脸被破坏得厉害,乍看甚是骇人,怪不得之前一直戴着面具。我因为只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离开了,所以并没有什么机会同他有过更多照面。听娘娘这么一说,倒是没想到他的医术竟也如此高明,这么深藏不露。”
说起深藏不露,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画家,受到皇室赏识,无一官半职便能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频繁出入宫廷,招来妒忌无数;他又是深藏绝技的武林高手,既能只身深入**,救我于苦海毒崖,又能上场杀敌,奋力浴血搏杀;他还是医术高明的神奇郎中,不仅能解得奇毒,还能抚慰受伤的心灵。
这么一个神奇人物,便是林子谦。
自从他在婺州不辞而别,我便再没有见过他的人,不知他此时是否还在浪迹天涯,抑或已经寻得一片世外桃源,隐身青山绿水间,悠然自得。
蓝冰踌躇片刻,喃喃自语道:“李云鹤既然已经在云天之端幽深的雨林中隐居了那么些年,为何突然之间就离开村子,来到这繁华的帝都?”
我想了想,笑道:“也许他是不甘寂寞的人,受不住天长日久的沉没,便借机出山,回到这花花绿绿的世界。”
她摇摇头,沉声道:“你也看过他的摸样,一个人若是把自己的脸毁成那个样子,一定是不想让任何人辨认出他原来的样子。他能狠下心对自己这么残忍,不是是对外界失望透顶,决心与过去诀别,便是有什么让他万分恐惧的人或物,让他不敢露出真身。这样的人,绝不是受不住寂寞的人,他只会一心想着把自己藏起来,越深越好。云天之端在外界的印象中,一直是神秘恐怖的,鲜有外人走动,对他来说正是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处,他若是真想忘记过去,一定不会想着出来,重新投入这片繁华天地。”
她分析得极有道理,这么一说,李云鹤这个人看起来确实像蒙了一层浓雾,隐隐绰绰看不清楚,神秘得有些可疑。
现在婉儿将他介绍入宫为叶凌风诊治旧疾,他每日都有机会在金銮殿同叶凌风独自共处半个时辰之久,期间并无外人打扰。
万一,他若除了治病,心里还怀了别的什么心思,那么他是有太多的机会对叶凌风下手的。
这样想着,心下便紧张万分,对着蓝冰急切道:“我想劳烦巫祝重回一次云天之端,把李云鹤的出身来历调查清楚,不知巫祝……”
蓝冰点点头道:“李云鹤是从云天之端出来的,他若有什么事,整个村子也会被牵扯进去,为了村里上下老小的安稳着想,我也是要亲自回去一趟,尽快把他的身世调查清楚,真有什么,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
送巫祝出了宫门,我回到后殿花园,找了一棵柳树,用天儿平时挖土用的铲子,在树下挖了一个小洞,将李云鹤送的药瓶放了进去,重新填土掩埋好。
既然他的来历未明,就算他的药暂时并未问题,我也不放心就这样随便喂给天儿,不愿再让他身处丝毫的危险。
这一段时间,天儿的身体我已经托付蓝冰巫祝精心调理,虽然恢复极为缓慢,总算一天天有所好转。
我不怕这一过程的缓慢,有足够的耐心陪他慢慢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