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琴姨告诉我,十八年前,她与花落结识于林子谦的一次画展上。
彼时的琴姨仍是一枚娇羞的少女,跟在年长的姐姐身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聚会,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美丽的身姿很快吸引了众多少年公子的目光追随,箭雨一般的殷勤示好瞬间将她团团包围,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躲在姐姐身后,寸步不离。
当时的素雪正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年轻英俊的镇国将军顾元轩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她自出身以来十多年的千金小姐生活一举劈开,带给她全新刺激的体验,她沉迷于顾元轩的年轻气盛与豪爽不羁无法自拔,视当朝天子的垂青为粪土,不顾家族长辈的规劝与警告,义无反顾地追寻如野玫瑰一般带刺的爱情。
长辈阻止他们见面,林子谦的画展便成了他们偷偷幽会的唯一借口,一入画展的会场中心,素雪便如鱼得水,追随顾元轩而去,留下怯怯的琴姨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很早便开始出入京城的文艺圈,乖巧懂事的琴姨却总是待在府里,守着四面围墙隔出来的一角天空,过着淑女小姐的闺阁生活。
若不是云老太太放心不下素雪,素雪也执意不要下人陪同,她也不会打发琴姨跟她一起去林子谦的画展。
这时候姐姐不见了,琴姨一个人留在画展里,周围热闹非凡,她却觉得孤单,十分不自在。
其实,对于书画,她也是十分热爱的,她自己就写得一手好字,她只是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无事献殷勤的无聊公子哥,她觉得他们既无趣又乏味,说不上两句话便开始调情,简直没意思透了。
花落便是这时候走进她的视线的,他不像其他公子哥那样低俗,别人都在对酒当歌,只有他在一心一意欣赏挂在壁上的画,安安静静看完一幅画,踱几步,又停下来静静欣赏另一幅。
正如张爱玲说的那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在周围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中,他们两个的目光慢慢交会,只一眼,时间便仿佛为了他们而定格,一切的嘈杂全都消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一种心心相惜的感觉,在两人的目光中互相传递。
这样的一见钟情对于从小墨守成规的琴姨来说,是一种致命的刺激与诱惑,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魔力牵引着她,慢慢走过去,与花落相视而笑,轻轻道一句:“你也喜欢这幅画?”
读多了《女训》的她,破天荒,第一次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主动上前交谈,而自己居然没有任何的拘谨,仿佛是一件非常自然,非做不可的事情。
花落微笑着点头,柔声细语把自己对于这幅画的理解娓娓道来,独到而新鲜,风趣而韵味十足。
这一天,两人聊了许久,周围的一切热闹都不能使他们分心,他们忘我的沉静在两人的世界里,聊画作,聊人生,聊天,聊地,沉醉在心有灵犀的快乐之中。
从此,琴姨便经常跟着姐姐出来交际,她交际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便是花落。
花落本来也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那次参加林子谦的画展,完全是一个偶然,本来那一天之后,他便是要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寻找属于自己内心的那一片宁静天空,没想到这样凑巧,命运竟让他遇上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那个人。
之后他就搁置了流浪的计划,无法自拔地留在京城,流连于公子圈,只为了同琴姨见面。
爱情的火花便如星星之火燎原般,迅速点燃了两颗孤寂的心灵,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他们更加倾慕对方。
云素雪与顾云轩的爱情是轰轰烈烈的,琴姨与花落的爱情却如小桥流水一般,绵长而清甜。
他们没有发过任何关于爱情的誓言,既没有山盟,也没有海誓,他们甚至没有说过爱,因为他们知道在彼此心里,爱情是神圣的,不可用任何言语形容的。
一切是那样美好,心有灵犀的欣喜,仿佛如茫茫雪地里那一缕淡淡的阳光一般,远远看着,心里便涌出阵阵温暖。
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一场大地震,震裂了各自以为坚如磐石的爱情。
顾元轩被削去镇国家的爵位,贬至南疆,永世不得回京。
姐姐素雪未婚先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在满城的闲言碎语之中,她与顾元轩的爱情变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人笑遍之后慢慢遗忘。
在权利与地位面前,爱情的脆弱深深震撼了琴姨,她开始怀疑自己与花落娇弱的爱情之花,是否能承受得这样的暴风雨的打击。
而花落只是一个孤儿,既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也没有远大的鸿鹄志向,更没有花团锦簇的美好前程,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他的志向便是浪迹天涯,随遇而安,淡泊宁静。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被云府上下瞧得入眼,家族长辈也绝不会让她下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前程,对家族的繁荣没有丝毫裨益的凡人。
于是她开始怯懦,开始动摇,这样的退缩让花落愤怒,曾经以为坚固的爱情,在各种外界的质疑与自我的否定之中,如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在两人无数次的争吵中,轰然倒塌。
最后,琴姨听从家族安排,嫁入豪门贵族江家,花落在失落之中,离开京城,开始浪迹天涯,两人的缘分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后来我问琴姨:“您后悔过么?”
她望着桌上那点昏黄的烛光,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悔又能怎样,所有的一切也不会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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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雪依旧纷纷,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天寒地冻,白茫茫一片。
屋内,温暖的炉膛内,猩红的焦炭一闪一闪,间或有一两声爆裂的声音,不时“哔哔”响着。
几个人围坐在炉火旁,静静听慧明大师诵经讲禅:“……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大师已经讲了许久,琴姨手里的心经却迟迟没有翻页,眼睛望着炉膛,倒映着猩红的焦炭,思想却不知飘至何处。
花落也如她一般,手里的心经还留在第一页,视线落在炉膛上,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些怅惘,有些感伤。
曾经经历了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多年后历经沧桑的两人重新相逢,此时已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如何教人不伤感,不惆怅。
经过了这么许多年,花落还是孤身一人,而琴姨已是别人的妻室,她的人早已被禁锢在深深的宅院里,她的人生早已被刻上了江夫人的印记,此时再见旧时的恋人,只能是一再克制,把一切的回忆与想念,全部深深掩埋在内心最深处。
观世音大士的贴金雕像威严肃穆地立在大殿中央,淡淡俯视着世间万物,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响着慧明大师苍老智慧的声音:“……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一篇心经念完,掌事的静明悄声走近,恭敬道:“主持,斋饭已经准备好了。”
慧明大师点点头:“那就端上来吧。”
小贵子帮着静明提着粥桶进来,一眼看见花落,一下呆住了,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喃喃道:“神……神仙……神仙……”
花落淡然一笑:“这里哪有什么神仙?这小师傅不会是瞧花眼了吧?”
我轻声道:“小贵子,不要失了礼数。”
小贵子凑近我,激动道:“娘娘,他便是我弟弟遇见的那位仙人啊。”
我犹疑道:“你不是没有见过那位易容师么?如何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确定道:“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弟弟描述过仙人的摸样,他的描述跟这位公子的样貌简直一模一样,尤其右眼下面的那个朱红的泪痣,绝对错不了。”
他这时候太过激动,说话时已不像平常那样谨慎,声音忽高忽低,早被一边的花落听了去,花落便笑道:“你弟弟见过我?”
小贵子看我一眼,我点头示意,他便拘谨道:“仙人可还记得,几年前在城外的南山上,有一个脸被大火烧毁的少年在痛哭流涕,您刚巧路过,看他这样伤心,便大发慈悲,给他施了术法,不仅抹去了他满脸的伤疤,还给了他一副俊美的面孔,给他以重生。”
花落眯着眼睛,想一想,又笑道:“哦,是那个小男孩,我还记得他伤心的哭声,正巧路过,顺手便给他易了容,如今他不会再那样哭哭啼啼了吧。”
小贵子立刻跪拜在地,磕头谢恩:“小贵子在这里替家弟感谢仙人的大恩大德。”
我心里一动,连忙道:“您是易容高手?”
花落笑一笑,谦虚道:“高手谈不上,只是略懂一二。”
琴姨望着他,怅惘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流浪在外,原来你曾经回来过……”
慧明大师笑道:“花落一直记着老生,隔几年便会来广灵庵住几天,探望老生。”
琴姨勉强一笑:“原来是这样,他真是有心。”
说完便不再言语,神情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