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住进冷霞宫以来,第一次没有相拥而眠,黑暗里轻细的呼吸缓缓起伏,萧冲突然柔声道:“阿瑶,你以后想要洗澡就告诉我,我到灶上给你烧热水去!”
薛瑶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晚上看不见,便轻轻嗯了一声,萧冲转了个身,面对着她低声道:“你别怕,一切有我,总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负。”
薛瑶这次使劲嗯了一声,这个少年骨骼匀停腰肢纤细,就象最精致的玉人儿,可刚才抱着她的胳膊却很有劲,她想起以前在宫里上学时总和萧冲一起和人打架,似乎从没输过,可现在她突然明白,不过是那些人忌讳着萧冲的身份,并不敢使出全力。就如同幼虎细软的牙齿还咬不痛猎物,人们只是轻轻将他们拍开,并不想真的和他们计较罢了。
她突然有点后怕,这几天她是真的绝望,思来想去都只有一条死路可走,却又觉得投水上吊闹得沸沸扬扬,每个人一提起薛瑶这个名字,就会说是那个被秦王侮辱后自寻短见的女子,她觉得太丢脸,死了后也没脸去见九泉下的爹娘。还不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病死了,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薛瑶叹了口气,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她看萧冲已是睡着了,正待阖眼睡去,鼻间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她心中一凛,强撑着睁大眼睛,却见房门悄然打开,高大的黑色身影无声地闪了进来。
这个身影如此熟悉,即使在暗夜看不太清,她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来。薛瑶心中狂喜,却又暗暗担忧,他怎么就私自离开防区,到京城来了呢?这可是死罪!
那人站在床前看了她片刻,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微烫的脸,微微邹了邹眉。
刚才那一番折腾,果然加重了她的病情,若他所料不错的话,再过上一刻钟,便能高烧到让她昏迷。
他“圣手仁心”的弟子就这样病死了,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长指从怀中取出玉瓶,拈出一颗碧绿的药丸塞进她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清凉的药气在口中瞬间散开。
能让将死之人还魂的大还丹,师父一年也配不了几颗罢,就这样给她吃了。
那人轻声道:“你若觉得对不起我便好好活下去,也不枉这一颗大还丹。这般哭哭啼啼地寻死,我上官澈怎么就教出你这样的徒弟?”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发烧了,好好睡吧……”
薛瑶不再强撑,闭眼陷入黑甜的睡梦之中。
上官澈搬来椅子坐在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右边脸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青紫,显见是被人打过。他瞳孔微缩,记起三年前的那日,他把满身伤痕的师兄从秦军的包围中背了出来,一路上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滴在他的脖颈上,将他前胸后背的袍子染红了一大片,师兄临死前念念不忘薛瑶,是他跪在师兄面前说:只要有他在,定不让薛瑶受委屈。
可现在呢?除了死,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伤害!
从燕京到云州足有二千多里的路程,他骑着踏雪一路疾驰,不休不眠赶了三天两夜,终在入夜时分赶到燕京。他害怕薛瑶象世间大多数女子那样选择了死路,等不及夜深人静,借着夜色悄悄潜入冷霞宫。
他把手搭在薛瑶的脉门,感受着那均匀有力地跳动,连日的煎熬疲累突然间变成了无限酸楚。
阿瑶——他师兄留下来唯一的骨血,他看着从一个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子长成美丽温婉的少女——如今还活着。
原以为有薛家军做后盾,原以为有他在云州做知军,皇宫里的人多少会有所顾忌,谁知还是护不得她的周全。
覆着薄茧的长指轻抚着薛瑶的脸,那眉目依稀有师兄的影子,却柔和了棱角,长在女孩子脸上居然十分好看,上官澈看得五内俱焚,喃喃道:“原先你要留下来,我念及冲哥儿也不曾反对,方才有今日之祸,如今却由不得你了。我这次来便是要带你离开这里,只有把你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地守着,我才能放心……”
窗外有人长叹了一声,沉声道:“薛姑娘已被父皇许给了本王,上官将军,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上官澈大惊转身,以他的修为,有人在窗外听他说话而没有被察觉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情,更没想到,本应在王府禁足的秦王竟然会出现在冷霞宫里。
房门洞开,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在门口负手而立,身后的月光照进来,将这人影子拉得很长。
上官澈定下心神,微一抱拳,淡然道:“王爷。”
萧一鹤跨进门槛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并头而卧的薛瑶和萧冲,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上官澈,冷笑道:“上官将军这时本应驻守云州,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
上官澈冷冷道:“王爷也应在秦王府内才对。”
萧一鹤笑了笑:“本王私自出府固然是违抗圣旨,父皇知道了顶多再禁足几个月而已。可驻守边关的大将不奉圣旨私自入京,在大燕从来都是死罪,如今再算上私闯禁宫,罪加一等,上官将军,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上官澈冷笑了一声,突然忽的一拳直冲萧一鹤面门而去,萧一鹤不闪不避,这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他向后连退了几步,撞在了身后的门框上。
上官澈一怔,萧一鹤自小拜大将军赵武为师,武艺是几个皇子中最好的,这一拳毫无技巧,没道理他避不过去,只听不远处的萧一鹤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大错铸成,本王愧悔无比。上官将军,你若心中有气,便再打几拳也无妨,本王还经得起。”
上官澈又是一怔,这一拳就好象打在了水里全无着力处,萧一鹤贵为亲王,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皇三子,宠幸一个女子本不算什么大事,说出这样的话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满腔的怒火反倒被渐渐的压制下去,他将捏紧的拳头收到身侧,深施一礼道:“卑职鲁莽,薛瑶是师兄留下的唯一血脉,卑职牵挂太甚,所以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萧一鹤忙将他扶起,笑道:“都快要成一家人了,上官将军未免多礼。”
上官澈倏地抬头问道:“方才王爷在窗外说要娶薛瑶之事,可都是真的?”
萧一鹤直直看向他,半晌笑道:“婚嫁大事岂能有假,何况还有父皇的口谕。”
上官澈轻轻挣开萧一鹤的双手,袍子一撩就直直跪了下去,朗声道:“薛瑶虽是忠烈公之女,却自幼放养山野不懂礼数,在东宫教养了三年却本性难改,只恐将来冲撞了王爷,徒惹王爷生气。卑职今夜便带她离开,从此永不踏入京城一步,求王爷开恩。”说完连连磕头。
萧一鹤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冷冷道:“你宁可养她一辈子,让她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守在那苦寒之地,也不愿意把她嫁给本王。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上官澈抬起头来,正色道:“王爷天潢贵冑,志向高远,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坏了大事。王爷如果真的请来了圣旨,薛瑶若誓死不从,难道王爷要用圣旨生生逼死她不成?三年前忠烈公为抗秦军而死,三年后,难道忠烈公之女要死在自己人手中?兔死狐悲,那时别说薛家军不服,便是那些守在边关的将士们,恐怕也会心寒。请王爷三思!”
萧一鹤连连冷笑:“你怎知她誓死不从?她若应了这门亲事呢?”
上官澈张了张嘴,愣住了。毕竟能嫁入亲王府做侧妃,比嫁给一般世家子弟做正室还要显贵,更何况还有皇帝指婚。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要拒绝这份虚荣只怕也难,
忽听一人笑道:“上官大人不必担心,我家王爷心性高洁,自会听从薛姑娘的心意。薛姑娘若是不愿,试问天涯何处无芳草,秦王爷难道真还强娶不成?”
上官澈冷笑道:“比强娶更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谈什么心性高洁。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崇崇,胡说八道?”
只见门外转出一人,向上官澈深施一礼,笑道:“在下赵子冉,见过上官将军。将军为国戍边,还请趁早回去,别闹出什么事来。”
赵子冉是赵武的独子,武艺高强又有急智,上官澈知道今夜便是插上翅膀也难将薛瑶带走,他转身走到床边,看着薛瑶苍白消瘦的脸,心中一痛,片刻后扭头看了看赵子冉,眼光定在萧一鹤的脸上,淡淡道:“既如此,上官澈就信你这一回。秦王爷,你贵为亲王,又是皇子,自是言出如山,一言九鼎,薛瑶若是不应这门婚事,还请王爷给我捎个信,我好接她离开。”
说完,他已一闪身出了偏殿,屋外如水的月光里,上官澈如狸猫一样轻盈敏捷,眨眼间就消失在层层殿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