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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方仍布衣蔬食敝车羸马以为常。军兴以来,县令皆有升阶或四品或五品,无以素金为冠顶者。方则始终七品服也。昔文正幕府人才辈出,军旅吏治外,别为二派,一名士派,如独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张裕钊廉卿、中江李鸿裔梅生辈,皆风流儒雅以诗文名者;一道学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鸿诰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轩,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绍盘愚亭及方某辈,然何管苏州厘政三十年,弊绝风清,死无余财,鸿诰以校官终,不求仕进,皆卓卓可风者。若涂者以大挑知县受文正知,奏简江宁知府,不数年而苏松道,而江藩,而豫抚,而鄂督,解组归田,百万之富矣。又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宣统改元,以侍妾盗其黄金忿而归。倪以编修授荆州守,荆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抚,兼河督,富亦百万,有巨宅在江宁城中,亦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黄金置箧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为仆挟之去,不知所往,觅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类,选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苏,累权繁剧,沽名之事亦为之,后以推诿命案为沈文肃劾免,一孙病不能为人,竟绝嗣。

京师谚云:“黄金无假,道学无真。”此之谓欤。

满员贪鄙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荆州驻防满州旗人,前江宁将军魁玉之第七子。魁玉随征粤寇有功,洊至专阃,死谥果肃,建专祠于镇江,富为荆旗冠。湖北乡试驻防中额二,什之八皆贿得,穆亦其一也。丰姿俊美,长身玉立,见者莫不以为善气迎人,和蔼可亲,不知其阴险忌刻也。以久经阅历之欧阳霖,且堕其术中,况其他哉。初以道员至江南,刘忠诚蔑视之。穆与布政瑞璋善,瑞贪墨最著,为穆道地无效。欧之名曾文襄震之,刘忠诚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欧,果一言重于九鼎,欧任善后事,不一年调管厘政。欧家扬州,母年九十余,欧性孝,不欲久亏温清,乞解厘政而就扬州堤工,堤工远逊厘政也,并举穆可当善后事,忠诚皆许之。未几穆亦管厘政,而欧巳丁内艰回籍矣。穆初以欧荐得露头角,既见欧所造渐不如己,又加以严责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犹未肆其倾轧之技也。人有以穆之词气语欧者,辄斥之。及服阕回江南,见穆子所为加劣,复言于穆,迫使严束之,毋为大吏闻。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恶者,穆皆以为欧之播扬,然其时欧固未有职司,无所用其排挤也。会有谣传通州张殿撰謇将条陈穆父子恶迹,属言官纠之,穆大惧,遂乞退,忠诚许之,思厘政为欧旧任,仍委欧,穆又以为欧之阴谋。交替日,新旧令尹至不相见,欧亦未之觉也。未几,刚毅来江南,搜括财赋,欲增厘税,欧为民请命,拂刚意。穆遂密言岁可增缗钱三十万,欧阳霖欲见好于民,而不顾国计,非忠也。刚于是罢欧而任穆,而宿憾复矣。及刚去,复以民困苦状白忠诚,以为刚逼之使然,其实万无可增之理。

忠诚本恶刚,颇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刚也。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贪婪,二子尤纵恣,奔走其门者,皆借风月为关说地。谭嗣同时已知府候补,挟贵人书求大胜关厘税,穆严词拒之。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贿穆子得之,谭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祸,惨矣。穆且言于忠诚曰:“唐某以徐中堂书来,不敢不奉教。”徐中堂,徐郙也,穆在京师,曾执贽门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有禄德者,亦荆州驻防旗人,进士也。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县来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桥两税关,皆江北最优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羡之。禄叹曰:“我仅清宿逋耳,若计六年所获,当可赢十万余金,皆为邺生、蜀生掷之花间矣。于取于携,犹之外府。我与穆本为亲故,又受其培植,何敢与较,伤哉!我浪得虚名耳。”禄未至仪征令之前,在江宁为人言者。邺生文达,蜀生文锦,即穆之二子,皖人陈静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宝森、张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镇江、如扬州、如金陵,所费皆二人任之,任情挥霍,一掷千金以为常。

此欧阳霖所以自恨无知人之明也。淮安税关者,特简内务府司县为监督,已二百余年矣。新政行,为外人所诟病,廷议改归江督委员监收,比武昌、芜湖例,部议以淮扬道淮安府按年轮直。穆夤缘总督,请加派监司一员专司之。盖言道府皆有专责,恐不能兼顾,反滋流弊。奉谕允,即以穆当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传获三十万金也。乃起巨第于金陵,购物产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区,其他银行盐运皆有巨资,为江南监司中首富矣。权徐州兵备年余,丰、砀之鸦片,亦存储数千斤。革命军起,金陵光复,穆所存鸦片掷道旁无数也。岁丁酉,文锦以捉刀捷京兆,纳知府发浙江,不二年,为言官劾罢,永不叙用。至宣统二年,文锦又复职请觐矣。朝廷黜陟无权,亲贵苞苴有价,可叹哉!

穆初司厘政时,有韩某者,庸妄人也,管镖捐事,上书言“岁比不登,税不足额,蒙允移善地感甚。兹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穆批答嘉许之。未几,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见调,不知何故”云云。皆印文,非私函也。第二次书至,时正欧阳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见大诧之,观前书更怒,曰:“安有苞苴横行,居然形诸公牍者;安有正税不足,而有盈余者。”遂揭参革职。穆又谓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罢,遂与霖绝。辛亥八月,革命军起,穆长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仅以身免。穆家江宁,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尽毁,第宅为墟。或云父子皆遁日本,不知所终。

满洲老名士炳成,字集之,五十后号半聋,以左耳重听也。为清肇祖后,世贵显。父桂昌,道光初为浙江粮道,擢宁绍台道。以治战舰不如期,为钦差赛尚阿所逼,自经死。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讯狱湖北道卒,谥文清。家虽贵而贫。炳成幼好学,无贵介习,尤好金石书画。童年见桐城吴康甫先生甚敬之。吴时年二十余,为杭州府知事,炳从其习篆隶,识钟鼎字,学篆刻。年既冠,遭家难,浙之人士悯桂昌清贫,醵二万为赙,炳成遂奉母携妻子还京师。以八旗贵胄浮薄无文采,不愿与往还,而独与汉人士相款洽。初居宣武门故第,极亭台花木之胜,迨母没,仅妻与子三人耳,又少仆从,遂货其居,挟妻子赁居南城外龙树院之东偏天倪阁。炳之返自浙也,菅葬毕,不事生人产,又座客常满,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号三百杯斋,不数年,裘敝金尽矣。以荫为都察院笔帖式,四十年不迁,郁郁以终。故事,户部银库司员三年一更替,司库一缺选各署资深之笔帖式为之,岁可赢千金。其族子某为某部笔帖式,资与炳埒,少数月耳,极力营谋不能得,而炳成适当选,炳不知其犹子之谋也。三年期满始知之,尽举所有以与犹子,弗顾也,人以是尤重炳。炳狂傲,尝蔑视上官,以为不足与语。国初故事,设有司属与堂上论事久,得自挟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犹未入关时毡幕中旧习,而《会典》既未删除,亦未声明。一日者,炳故择一长言之事,挟坐具怀《会典》以往见都宪,立谈良久,忽设坐具坐于地。都宪大诧,将斥之,炳以《会典》进,都宪瞠目以视,而无如何,同僚咸以为玩世不恭也。子年十五,昼夜课之读,举《十三经》皆背诵如流,犹以为未足,更以《国语》、《国策》、《史记》督责之。子不堪其苦,呕血死,妻痛子亦殒,炳乃大悔。独居龙树院,踽踽凉凉,凄然寡欢,时止于光稷甫先生家。予初至京,即于先生家见之者也。绘天倪阁图册以悼亡,遍征题咏。其为人也,一介不取,故旧资以金,皆不受,岁入俸四十条金,不足,则鬻书画以益之,虽至交如光,亦不受其尺丝寸缕也。能饮健谈,尤熟于国朝掌故。尝言《品花宝鉴》小说,出于道光中叶,其时正随父居杭州任所,著者挟贵人介绍,以稿本遍阅江浙诸大吏,所至以旬为限,获金无算。其书中人有身见之者。华公子者,崇华岩,父名玉某,两任户部银库郎中,集资百余万,有园林在平则门外。华公子死,贫无以殓。徐子云者,名锡某,六枝指,其园即在南下洼,名怡园也。田春航者,毕秋帆制府也。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史南湘,蒋苕生也。屈道翁,张船山也。孙亮功者,穆扬阿、慈安后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时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萧静宣者,或曰江慎修也。梅学士,或曰铁保也。奚十一者,孙尔淮之子,尔准时为两广总督也。潘其观者,内城内兴隆靴肆主人姓苏也。梅子玉、杜琴言皆无其人,隐寓言二字之义。高品者,名陈森书,即著书之人也。伶人袁宝珠,则仍其姓名,云南甘太史为之自尽者也。其余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宏济寺即兴胜寺。金粟者,即桂竹荪,曾权常州知府,遭吏议者也。

其余如王恂、颜仲清,皆隐当时名人,不可缕纪也。又言《红楼梦》一书,实隐国初宫闱事,非明珠纳兰成德之事也。其赅洽如此。光绪丁、戊间,京师有歌舞妓厌风尘,欲择人而事,一日于座上见炳,大悦,以为可偶,遂委身事之,生一子一女。

子名增篸,年十三,亦毕《五经》并《尔雅》、《仪礼》皆成诵,为国子监官学生,凡旗生无与匹者,及壮年时,选护军。

乙未予出京,遂与炳长别矣。其子自炳没后,奉母迁居内城,遂不知所终。炳好读书,手不释卷,凡有心得者辄手录之,名之曰《我爱钞》,积十余年,得巨册厚二尺许,没时鬻藏书以殓,此手钞者未知尚存否也。予时不在京,不能以重价易此,可惜也。炳有一可笑事,其妾言于光妾者。炳性僻,不能与人同衾卧,每晚饭时,必使其妾递戒指,如宫中递膳牌例,若留侍,则留其戒指,事毕,即遣去,或天癸期则免递。其可笑如此。光侍御为予言,皆不禁大噱。予戏曰:“此龙子龙孙法乳也。”因附志之。文章挟制怀宁有杨秉琦者,礼南学士秉璋之九弟也。幼随兄官京师,从瑞安黄漱兰学士体芳攻举业。学士时文名家也,门墙甚众。

同时有庐江人章玕者,字蕴卿,富室子也,以资为户部郎,亦负笈从黄游,与秉琦有戚谊,叔之,至相得。凡学士所改课作,彼此皆互相留稿,以资揣摩。同治庚午科,秉琦恐兄入闱须回避,乃出京就本省试。是科顺天首题为“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

全章,黄曾改秉琦课作极佳,章玕携入闱录之,得中第十名,刻入闱墨。玕父恐秉琦扬其事,手千金赠之。久之,学士死。

秉琦屡试不第。其为人乖谬成性,好恶与人殊,妻死无子,遂只身走金陵就章。先是章捷后,同乡皆讪笑之,龚引生比部竟于宴会时面诮焉。章恐为言官上闻兴大狱,遂改道员,分江苏。

其时曾忠襄督两江,章挟权贵书以往。未几遂得管筹防局务,金陵城中道员第一美差也。当秉琦之造章也,谓章曰:“我贫而病,又无子,将就养于尔,尔当能奉我以终也。”章唯唯,窃怪之,然不敢慢,辟精室处之,饮食起居,事事维谨,少不遂意,则必呼章面责之,如父之训子然。章有婢美,秉琦欲之,即遣事焉。日者章自上海返,携广东藤椅入,甚精美,秉琦见之,命留其半。章曰:“此我购以奉帅者,叔爱之,当别购以进。”秉琦曰:“尔视我不如帅,何也?”章曰:“非帅以一纸与我,安得此美任。”秉琦曰:“我岂无一纸与尔耶!”章无言。如是将十年,秉琦死,章为营丧葬焉。仆婢皆尤之曰:“主人徒多此一策耳,而遂受挟制终身,何为哉!”有榜下知县周某者,贵州人,以初抵省谒章,谀之曰:“职未第时,即熟读观察闱墨,诚名家也。”章以为诮己,大怒,变色而起,即传呼送客。周惶惧不解,及出,询之皖人,始知其故。自是僚属无敢以文章颂章者。

肃顺轶事清咸丰十一年,各国联军入京,文宗挟后妃等走热河,未几崩。及梓宫还京,那拉后遂斩户部尚书宗室肃顺于菜市。清祖制,凡宗室有罪,皆于宗人府赐自尽,不刑于市。此次不遵祖制者,以叛逆论也。肃既伏法,京师人莫不以为大奸之除,非那拉后不能有此刚断,颂声彻上下。呜呼!岂知肃顺有大功于国,实隐成中兴之业哉!咸丰间,左文襄会试入京,伏阙上书,痛陈时事,多触忌讳,文宗大怒,革举人,命顺天府五城逮捕治罪。旨未下,肃阴命文襄逸,次晨旨下,而文襄已出国门矣。肃与文襄初未谋面也。曾文正皖南之败,退守祁门,劾者纷起,廷议将改简,肃大言曰:“胜败兵家之常,临敌易帅,兵法大忌,不如使之带罪立功可也。”文正遂得一心于兵事,卒平大乱。当钦差大臣向荣之没于军也,肃力举张忠武国梁继其后,文宗将许之。时长洲彭文勤蕴章在枢廷,文宗问彭曰:“尔以为如何?”彭曰:“张国梁究系反贼投诚,其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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