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有些恍惚，她希望自己现在是在梦里，可眼前银圈儿满是泪水的脸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是真的。
银圈儿有孕了。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在她并不情愿的情况下。
“谁？是谁？”
其实不必问，府里有谁能在银圈儿不乐意的情况下动她呢，流苏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老爷。”
果然。
银圈儿意外的冷静，她甚至能用一种旁观者的语态讲述那晚发生的一切。
醉酒的主子，无力反抗的丫鬟，顺理成章。
流苏的心仿佛落入冰窟窿里，在这阳春三月中瑟瑟发冷。她看着银圈儿那张淡漠的脸，讲着世上最残忍的事，她想跟她说，别说了，求求你请下来，别说了。。。但她无法言语。
直到一切结束，直到夜晚过去，黎明来临。
银圈儿空洞的眼转向她，突然露出个惨兮兮的笑，像经历风雨蹂躏的桃花，苍白无力。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姐姐，你会帮我对吧。”
“我付出少女的所有，我应该得到我应得的。”
“我躲了他一个月，那个恶鬼，他令我夜不能寐。”
“可是现在，我有孩子了，姐姐，你能想象么？我的肚子里有个孩子。他会出生，会长大，我会给他疼爱，就像姐姐疼我那样。他应该得到最好的，而不是像他可悲的母亲，任人鱼肉。”
“我需要赌一把，用他来赌，赌成了就是人上人，败了，最差也就是这样。无论如何，我这辈子已经被他们吴家给毁了，再没有其他出路。”
“姐姐，你会帮我，对么？”
流苏想要劝阻，可她除了点下她一片混沌的头颅，再不能做其他。
于是，一日吴老爷在府里的时候，有个二等丫鬟在他面前昏倒了。
他记得这个丫鬟，醉酒后的事他是记得的，只是最近忙于躲避吴双儿的纠缠，忘了处理这事。
大夫被请来，转眼，银圈儿怀孕的事便传开了，而且吴老爷也大大方方承认，孩子是他的。
随即在众人或眼红或艳慕的眼里，这个昔日二等丫鬟荣升吴府五姨太，搬进西院。
倒是吴夫人平静得很，对于自己丈夫这个比女儿还小两岁的妾室，她竟能坦然面对。
西院原先住了三位姨太太，分别排行二三四，第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五姨太。
吴府的姨太太，地位不必丫鬟高多少。
她们都是小户人家女儿，少女时代都曾梦想与以后的丈夫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就像戏文里唱的，你种田来我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
在她们的家乡，或许曾有那么一个人，让她们受姐妹的调笑，可想起时又忍不住红了脸。
只是最后，他们的父母收了吴府的聘礼，迫不及待将女儿嫁入富人家，送进深宅大院。
从此她们就像**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们，日日乞盼一个人的垂怜，赤/裸裸被告知，生不出儿子，就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希望，只能老死在那个深院里。
命运弄人，她们偏偏生的全是女儿。
那几个庶出小姐可没有吴双儿一半好命，同是小姐，她们只能跟母亲住一块，她们的父亲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看到一眼，而且那一眼看见的，永远都是他宠溺地纵容着吴双儿的样子。小时候她们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父亲从来只抱着双儿姐姐却不看她们一眼，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这句话就像抹了毒的匕首，毫不留情扎进她们娘亲身体里，经年的疼痛。大了就不会再问了，母亲的眼泪让她们明白，没有为什么，那是她们的命。
银圈儿搬进西院靠西的屋子，吴夫人派了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伺候她，隔几日便遣人过来问问情况，她自己从来不来，也没有别人来过，西院就好像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总是容易令人遗忘。
吴老爷也没来看过，虽然他心急子嗣后代，但这些年的次次落空让他厌恶，连带着这些无辜的女人也统统被他排除在外。他放心让吴夫人处理这一切，她是个识大体的人。
流苏来过一次，两人坐在桌旁，昔日亲密的两个姐妹这时竟是相顾无言。
她看着银圈儿尚有些青嫩的脸上在面对她时才会露出的无措，只有越来越深的心疼与自责。
她将自己的妹妹送入这座牢笼，却不能够为她安排出去的路。
沉默没有延续，银圈儿突然笑起来，笑声脆生生的，像是她从前一张纯真的脸上开出的花一样美丽，却让流苏感到阵阵冷意，“你知道为什么老爷从来不跨入这个院子么，为什么不碰这些姨太太？真像外界说的，他和夫人伉俪情深，情比金坚？夫人真如外界传闻那样贤德，毫不嫉妒，将一个个女人送到自己丈夫床上？”
“你知道那晚老爷在我耳边喊得是谁么？一个女人的名字，却不是夫人，也不是姨太太中的任何一个，一个他得不到却念念不忘的人。而夫人，她知道这一切。”
“都是骗局，姐姐，都是骗局。这些骗局轻而易举地毁了别人的一生。”
流苏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固然知道这些姨太太们的可悲，却不知道这些可悲是别人有意为之，而那个别人，正是她眼中和蔼的，无比纵容吴双儿的吴老爷和夫人。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要知道，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吴双儿的羡慕，不是因为她吴府小姐的身份，而是她有那样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如今却让她知道，那对父母，绝算不上好人。
两人的谈话很快结束，银圈儿将流苏送到院门，看着她逃一般转眼不见人影，这些日子隐忍的眼泪终于决堤。心好似被谁纠紧了，活生生要从她体内揪出来那样的疼痛，逼迫她不得不蹲下来，缩起身子来抵抗。她的声音虚弱得要随风化去，却字字清晰。
“姐姐。。。我的姐姐，我是不是终于失去你了。。。银圈儿失去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