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杨恪与柳吟吟乘两匹快马,仅带几名随从,轻装简从,直奔傲月山庄。
眼见离乡越来越近,柳吟吟竟是“情怯”起来,甚至有点犹疑,自己到底该不该回来。她甚至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回来看什么。
便如杨恪所说,傲月已成焦土,她还看什么。可不是越看越添悲凄吗?很久,柳吟吟才在千百番地思虑之中摸清了自己的真实用意。其实,她不过是想拖延去扬州杨家的时间。
她真的不愿寄人篱下,或者更直接些,她不愿意归于杨家。
对于眼前的情势,与杨恪去扬州,无异于等同自己允诺嫁与杨家。
可是,纵是杨恪有千般好,杨家有怎样的赫赫声名和财力,都与柳吟吟无关,柳吟吟没有任何期冀。
但是,柳吟吟决然没有料到,她这次回乡“告别”,却真正让她下了去往扬州杨家的决心。
一行人数日后抵达桃花渡口,于当天黄昏之时来到了傲月山庄之外。
依杨恪的意思,是要在芒山下的乡上住宿一晚,第二日再来傲月,但是柳吟吟归心似箭,便是那里已片瓦无存,也是自己的家啊。杨恪便顺了柳吟吟,随她一起来到傲月。
傲月的残垣断墙在夕阳之下更显萧瑟寂寥,几只林中的鸟雀由废墟之上飞过,留下几声喑哑低鸣,在柳吟吟听来宛似哀嚎一般,柳吟吟登时潸然落泪。
“爹爹、妈妈……”柳吟吟噙着泪喃喃地道,心中似刀割般地揪痛。她茫然地在废墟之上行走,杨恪疼惜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柳吟吟穿过断壁残垣,行至花园所在。这里属藏书楼焚毁最重,其他的房舍还有一些勉强矗立着,还能遮风蔽雨。柳吟吟四处逡巡,她的寻找并没有目的,或许只是为了拾到一些旧物,以慰藉思亲之苦。
便在此时,一个微弱的声响从附近的某间房舍里传出。柳吟吟惊得一怔,急道:“是谁?”同时望向杨恪,果然在杨恪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惊异。
声响又一次传来,窸窸窣窣的。柳吟吟忽然想到什么,登时向那声音来处飞奔而去。是一所旧屋,大门焚得仅剩一半。柳吟吟拍开破败屋门,低腰钻进,杨恪恐有埋伏,拉住柳吟吟道:“等等,我进去。”
便在此时,屋内窸窣之声更响,却是有人从里面钻了出来。那人抬头望见柳吟吟,蓦地惊叫道:“大小姐……大小姐是你么……”
柳吟吟待看清来人,身子忽然颤抖,双目直直地,几乎哭着喊道:“李婆婆……”
来人是个五十几许的妇人,浑身尘土,面目乌黑。柳吟吟在杨恪的帮助下,将那妇女搀起。初时柳吟吟以为妇人许是受了重伤,待妇人利索地站起身,方才看清,妇人除了身子脏些外,浑身并无什么伤痛。
这是柳吟吟自家遭巨变以来,看到的第一个家中的仆人。这是一直服侍母亲任晓梅的李婆婆。柳吟吟扶住李婆婆的手臂,急问道:“婆婆你怎会在此?家里的人呢?我爹爹妈妈呢?”
“小姐……”李婆婆见了柳吟吟,掩面而泣,惹得刚收住悲声的柳吟吟又一次哀泣起来。
杨恪一旁道:“让婆婆坐下来慢慢说吧。”柳、杨二人把李婆婆搀至花池旁边一张石凳之上,李婆婆这才抹抹眼泪道,“小姐,你回来晚了,老爷夫人他们……他们被人掳去了……”
最不敢相信的事实蓦地被证实,柳吟吟如雷击般呆立半晌,突然死死抓住李婆婆的手臂道:“被谁……谁抓住了他们,你说呀,他们是谁呀?”
杨恪也是惊愕非常,但还比柳吟吟冷静,他对柳吟吟道:“柳妹,你莫急,听婆婆细细地讲。”这时便听李婆婆道:“小姐,那****和紫叶刚刚离开,老爷夫人就把我们庄中所有的人招至一起,对我们说,他们行走江湖多年,虽做了不少好事,却也结了一些仇家,近日有一仇家欲来寻仇,恰逢老爷近日身子不适,恐不能力敌,所以,要遣散众人出去避祸。我们这才得知,原来让小姐出门去,竟是躲祸去了。”
柳吟吟至此方才醒悟,原来爹爹妈妈竟是知道将有祸事,让自己去寻找耿老爷子参加英雄会,其实不过是让自己去避祸。只听李婆婆继续道:“老爷夫人对下人不薄,给每人都发了足够的银钱,让我们速速离开。我家中没甚人口,孤老婆子一个,又是长年服侍夫人的,我是死活不肯离开的,只说纵是有天大的难,我也要服侍夫人,死也要与老爷夫人在一起。夫人无法,便说,我们也不是就死了,只是出去避几天,总是要回来的,况且,小姐还要人服侍,你何苦与我们在一起,倒不如先去避难,待祸事一过再回来服侍我们与小姐也是一样的。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便应了同别人一同出去。出去不久,想想又不妥,夫人的衣装一直是我来打点的,如今出了这大的事,还不知要出去避多久呢,夫人的衣装我还没给收拾呢,于是就想回去帮夫人打点衣装后再走。那时我已走至山下了,想至此便往回转,待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便见庄中火起,数藏书楼那里火势最大。我一下呆了,才想到哪里是避几天呢,老爷夫人这是不想回来了。我哭着往山上跑,刚跑到山腰,就见山间林中,十数个白衣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卧在地上,另一人环抱着他。我简直不敢相信哪,那卧在地上的,可不就是老爷吗?而环着老爷的就是夫人。我忙躲在一棵树后偷偷看去,只听老爷说:夫人快走!夫人扶着老爷,说什么也不肯走。老爷那时面色发青,浑身虚弱,似受了重伤般,可浑身却看不出任何伤口。夫人泣道:要死便死在一起,我不会离开你的。那群白衣人中的为首者此时说道:神月宫主不过是想与二位叙叙旧,谈什么生啊死的。二位还是及时上路吧。
“为首者说罢,一挥手,几名白衣人就上前又刀剑逼住了老爷夫人。夫人凝眉说道:拿开你们的剑,别弄脏了我的衣裳。老爷面上竟是笑了笑,扣住夫人的手说:好,既然故人相邀,我们就去吧。神月、傲月,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叙旧了。夫人当时扶起老爷,二人在执刀持剑的白衣人围拢下,向下山走去。
“我怕被人发现,一直躲在树后,见他们众人去远了。才哭着从树后爬出来,当时只一个想法,找到小姐你,告知小姐这一切,可是小姐去了哪里我们不知,我在这周围十几里找了几个月也没有找到,近日回到庄里,躲藏在此,只盼着小姐出门回来,能再见面,果然老天有眼,让我又见到小姐了……”
一旁倾听的杨恪怕柳吟吟受此噩耗打击把持不住,遂关切地想扶住柳吟吟,目光瞬过去的同时也伸出了手,不料手却在半空中滞住了。他看到此时的柳吟吟紧咬朱唇,面上泪痕已被风吹干。她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哭,反而却把唇咬得渗出血丝。
“神月宫……”许久,柳吟吟的齿间缓缓地挤出这三个字,透出的语气让杨恪几乎神情一变。他从没看到过柳吟吟用这种隐含着恨意的语气说话。
“柳大侠与夫人皆是武功卓绝的当世豪杰,怎会……”
“我确是在那几日见过父亲有些身体不适,许是父亲的隐情被敌人获知,让人乘虚而入,而母亲为何不敌敌人,我却是不知,但我知道母亲无论如何是断然不会离父亲而去的。杨恪,我要去神月宫,去救爹爹妈妈回来。”
杨恪把手放在柳吟吟的手上,轻声道:“我知道的,你现在惦念着杨大侠和杨夫人,可是你现在根本不是神月的对手,你拿什么救他们出来?”
柳吟吟身子一晃,虚脱一般地软坠下去,但被杨恪扶住了。李婆婆惊道:“小姐,你……”
“到扬州去吧,我会帮你。”杨恪凝视着柳吟吟道。
扬州杨氏!啊,这是命吗?柳吟吟苦笑了一声。
好吧,去扬州。
杨柳二人本欲带李婆婆上路,但是李婆婆死活不肯离开傲月,杨恪只好在山下乡里为李婆婆租了一处房屋,并留下些银钱,足够李婆婆度日。因此又耽搁一日。
翌日清晨,二人告别李婆婆,带上杨家侍从离去。走不多时,便来至桃花渡口。
桃花渡口虽已无桃花,却还如旧日繁华。淮水依依,人流如织。渡口不远处的桃花酒馆,生意却越发地兴隆。酒馆内外皆有人围拢,酒馆内隐隐传出说书人顿挫有力的声音。
柳吟吟一直满怀惆怅,并不曾有意留驻,但随风送过来的说书人的几句闲言,却让柳吟吟登时勒住马,蹙眉向酒馆处回望。驻立片刻,柳吟吟索性跳下马,牵马向酒馆走来。
杨恪也听见了,本想装作不闻,见柳吟吟已然牵马走去,便只好跟着下马,追随而来。
“可惜那傲月山庄,二十余年基业,毁于一旦呀,那位问啦,为何傲月一役便被神月攻破,此事说来话长,那神月居于北方,傲月住于淮南……”
当说书人发现人们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溜走,都凝于酒馆之外一个俏丽少女身上时,这抑扬顿挫的调子夏然而止。
四周隐隐响起窃窃私语:“这不是傲月山庄的大小姐吗?”
原本嘈杂的酒馆瞬间变得寂静非常。
柳吟吟的目光掠过酒馆内外的众人。没有人能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任何内容,她的神情很是平静。她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驻立片刻,就像一个过客一样,或许,本就是一个过客,她重新骑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回头。
杨恪翻身上马紧追。
从此,柳吟吟知道,说书人又有了新的谈资,桃花渡的人们又有了新的话题。
如果他们知道她身边追随的是声名赫赫的扬州杨氏的公子的话,那这些江湖秩闻就更有流传的必要了。
柳吟吟在离开桃花渡的那一刻,在心里面说:我会回来的。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