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其时集天下之锦绣。而千里楼,则集扬州之锦绣。
千里楼,矗于蜀冈之畔,高三层,翘角飞檐,峻峭巍峨,其实,不过一酒楼而已。
七月中,正是暑热难耐之时,千里楼中,却是人头攒头,生意兴隆。千里楼声名远播,自然不愁顾客盈门,但年年酷暑之时,生意倒有些清淡。可这几日却一反往常,竟是日日爆满。从一楼大堂到二层三层雅座,都是宾客。不仅掌柜喜上眉梢,连店中伙计面上都添了不少喜气。这日午时刚过,楼中上下已无虚席,伙计穿梭不停,迎来送往,上菜加碟。只闻楼下有人唤声:“二楼三楼上莼菜鲈鱼喽!”两盘莼菜鲈鱼被伙计高高举起,在众人头顶上昂扬而过,竟自向二楼东侧雅间而去,稍后,伙计将另一盘送至了三楼西侧雅间。
千里楼一楼是大堂,二楼三楼俱是天井式,由一楼抬头即可望至顶层。此时一楼大堂靠东面窗口一侧,一张桌旁坐着二人,一人是短衣箭袖男子,另一人却是一男装女子。那男装女子容色妍丽,目中却有几分冷峭。伙计端两盘鲈鱼上楼之际,那男装女子眉头一皱,几要跃身站起,却被一旁男子按住。
“哼,小小酒楼也欺生,坐了许久也不见他上菜,倒一刻不停地朝楼上送。”
“师妹,师父嘱我们切莫生事,且忍些。”
男装女子又哼了一声,目光忿然,却到底忍了下来。
此时不远处另一张桌,两人谈兴正浓。一人道:“瞧这千里楼,生意好得没法说。”
“何止千里楼?”另一人啜了一口酒,说道:“这几日扬州城可热闹得很,多是外来的武林中人,都是冲那杨家来的。”
“莫不是为着杨家七月十五的订婚大典?杨家办喜事,自然有江湖之人来捧场。”
“捧场倒未必,我看哪,多是别有所图。没听江湖上传一句话吗?‘倒了傲月,肥了杨家。’那杨家如今可是气势正盛,要名声有名声,要美人有美人!”
两个人的话语未落,便听“砰”的一声,二人被惊得没了言语,聚敛目光望过去,原是身旁另张桌上那男装女子正拍案而起。
“欺人太甚!”男装女子俊眉一挑,昂首高声叫道:“伙计,我们的鲈鱼呢?怎么还不上来?”
伙计跑过来堆笑道:“客官稍待,鲈鱼马上就好。”
“马上?刚才明明有两盘鲈鱼,被你们送至楼上。难不成我们这楼下的就不是客人?掏不起银子?”
“公子息怒,那两个房间的客人是在您之前来的,早候多时了……”
“哼,本姑娘也候得不是一时半刻了,怎不见你们来问一声?”
伙计一怔,方才明了原来是位姑娘。还想继续解释,却听头上有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霍姑娘。”
众人抬头,只见二楼东侧雅间门口,凭栏伫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着黛紫色曲水纹锦衣的弱冠男子。这男子唇边含着莫测的笑意,眸光闪亮,正望着男装女子。见男装女子神色不悦,遂笑道:“韩某实不知霍姑娘在此,若知,当邀霍姑娘共饮一杯才是。不过,刚才的莼菜鲈鱼韩某尚一箸未动,若姑娘不嫌,不如先送与姑娘。”
“你倒好心!什么鲈鱼不鲈鱼的,本姑娘不希罕。”
“哦,是了!”自称姓韩的男子眼睛微眯,做恍悟状道:“霍姑娘希罕的岂是区区鲈鱼?自然是另有希罕之物。那霍姑娘希罕的是……”
“韩少卿!”男装女子咬牙切齿道:“你莫不是怕嘴巴生锈,偏爱在这里磨牙?”
韩少卿“啧啧”几声,继道:“女人嘛,当贤良淑德才是,霍姑娘竟如此锋芒毕露,怪不得那个……”韩少卿话音突然一顿,蓦地身子一旋,迅即躲开了男装女子突然击出的一只酒盅。身形未等站稳,另一只酒盅又飞了过来。韩少卿索性伸出右手,在空中将酒盅接住,微笑道:“何必呢,霍姑娘,便是人家不愿意,你也不必拿区区在下出气呀。人家都已是即将定亲的人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不如另觅贤良的好。”
此话一出,男装女子桌上的东西一样不剩,所有的碗筷杯盏都向韩少卿袭来。韩少卿身法利落地左腾右转,躲过了所有的袭击之后,轻巧巧地又要开言相讥,便听得头上有人朗声说道:“霍姑娘息怒,韩兄不过玩笑而已,怎的就当真了!”
姓霍的男装女子与韩少卿一番你来我往,早引得满堂宾客注目,此时蓦然听到楼上人声,霍姑娘、韩少卿并满堂食堂不约而同俱径直望向三楼,便见三楼雅间门口,立着一男一女。这男女二人甫一露面,便使千里楼楼上楼下俱是鸦雀无声。
霍姑娘一望见楼上的男女,眉头一拧,几不察觉的哼了一声。韩少卿一怔之后,倒是立时笑道:“嗬,原来是杨兄弟。我与霍姑娘开个玩笑而已,不想扰了杨兄弟的雅兴,得罪!”
眼看着扬州杨氏的未来家主杨恪与身旁女子并肩走下楼梯,韩少卿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不光韩少卿,包括霍姑娘与满堂宾客,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了这女子身上。倒不是女子貌美得如此惊人,而是传说中的傲月之女、未来的杨氏之媳以及一些极易惹出江湖纷争的某些传闻,让女子突然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那些目光有探究的,有艳羡的,有惊叹的,也有嫉恨的。
被众人目光包裹住的柳吟吟,神色坦然,目光淡定。她披着一件白色暗花纹软绫镶红边披风,内穿素色衣裙,头上只一枚银簪,全身素朴,无一点奢华。这让众人颇感奇怪,明明已经要订婚的女子,亦在妙龄,却无特别艳丽的装饰,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厢杨恪携柳吟吟步下楼梯,在韩少卿与霍姑娘身前站定。杨恪目光掠过二人,向柳吟吟道:“柳妹,这是扬州醉无影韩家的家主韩少卿兄。”柳吟吟微微一拜,她听杨恪曾经细数过扬州名门,这醉无影韩家是以无影掌名冠江湖。杨恪又望那霍氏女子道:“这位是飞刀门霍紫烟姑娘。”柳吟吟望过去,恰与霍紫烟目光相对,霍紫烟目中冷色昭然,柳吟吟却是目光平和,她微微颔首,霍紫烟却似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移向一旁。韩少卿把三人神色瞧在眼里,在一旁嘿嘿笑道:“弟妹如此贤淑貌美,杨兄真是好福气呀。”
杨恪道:“实不知二位在此,若知,定请二位楼上共饮几杯。”
“那还不容易,”韩少卿道:“三日后即是杨兄与柳姑娘订婚大喜之日,我等定会上门讨杯喜酒喝的。是不是,霍姑娘?”
霍紫烟眼睛一瞪,俊脸如罩寒霜:“你们慢聊,我不陪了。师兄,咱们走!”说罢,转身即走,身后随行的师兄紧跟了出去。
韩少卿笑道:“这霍姑娘的性子是一点没变,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她总是最好胜逞强的那个,到如今还是如此。哦,韩某也不讨扰杨兄弟了,待他日杨兄大喜之日再登门道贺。”
“韩兄请便。”杨恪道。
待韩少卿离去,杨恪挽着柳吟吟的手道:“柳妹,我们去十里街走走,那里是扬州最繁华的地方。”
柳吟吟向杨恪微微一笑。柳吟吟衣饰虽不艳丽,但衣料华贵,容颜娇美,近几月又添了几分沉稳的气质,如今莞尔一笑,便如明珠生辉,倒显得满室黯然。杨恪英俊潇洒,柳吟吟娇美无俦,这一对璧人从容离去,身后留下众人一片惊叹的嘘声。
柳吟吟到杨家如今已有半月,当初允婚之后,杨家便决定立时娶柳吟吟进门,但柳吟吟认为爹娘生死未卜,此时不宜出嫁,于是杨家将婚礼改为订婚,待他日找到柳家父母再行结缡大礼。杨氏夫妇已广发喜帖,邀请各家门派前来参加订婚大典。
杨恪近日一直陪着柳吟吟,但见柳吟吟并不如何欢悦,只当还没有在父母遭难的阴影中解脱,于是今日领柳吟吟出来散心,还在千里楼特意点了美味的莼菜鲈鱼。
当下二人离开千里楼,坐上车马,向十里街而去。
街上喧嚷人声透过车帘向车内涌来,杨恪时常掀起车窗帘子,指点窗外景物向柳吟吟解说。但渐渐发觉柳吟吟似听非听,便住了口,放下帘子,想柳吟吟的心思怕还是纠缠在与父母离散的悲凄中,遂想再宽慰几句。却忽听柳吟吟慢声道:“恪儿,霍姑娘你自幼就认识吧。”
杨恪不想柳吟吟竟问这个,愕然中似有几分欣慰,遂道:“霍姑娘是飞刀门主的爱女,飞刀门与我家倒有些交往,是以我与霍紫烟也算熟识。”
柳吟吟沉默不语,杨恪捧起柳吟吟的手道:“柳妹,在我心里,只你一个,你千万不要误会。”
柳吟吟忽地一笑,淡然道:“倒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姑娘好生凌厉。”
两人正自闲话,忽然车厢猛地一颤,像似撞了什么东西般,两人坐不稳,摇晃间撞在一处。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道:“公子不好了,撞了人了。”听声音像是车夫。
“叫什么?”车外随从小三厉声责道:“小心惊了公子和柳姑娘。”
“我出去看看。”杨恪把柳吟吟扶起,说道。
“我同你一起去。”柳吟吟道。
二人掀帘下车,便看到车外已聚了许多人。原是前车轮碾压了一个麻衣男子。这男子俯身朝下,坠倒在车轮边。车夫与随从小三忙把人翻转过来。众人不觉同时惊道:“是个昆仑奴。”
但见这男子年纪似乎不大,但却面色黎黑,双目紧闭,容貌不似中土模样。彼时长安富贵人家多见昆仑奴随侍,但在扬州,却还未见。扬州人多是走南闯北的商贾,也算见多识广,以前在长安所见的昆仑奴俱是粗壮如牛,这昆仑奴却身材偏瘦,倒似个未长成的小子模样。众人正自惊叹,那昆仑奴呻吟一声,竟睁开双目。此人面色漆黑,两只眸子却分外清亮。他转着眼珠,四处瞧瞧,看来神志却还清晰。
“怎么回事?”杨恪问车夫与小三。小三道:“咱们的马已经过去了,谁知哪里窜出来昆仑奴来,走路不长眼睛,愣怔着就撞到了车辕上,随后便倒了,车轮就从他腿上碾了过去。”
杨恪俯身瞧去,猜到这昆仑奴少年大约是俯身摔倒的,车轮从他左腿肚上碾过。除了一道瘀青外,怕是骨头也折了。便道:“小三,你留下,把这少年送到医馆去,留足够的诊金给他治伤。再问问他是哪里来的,送他回家也可。”
“等等。”有人道。
杨恪闻声却见是柳吟吟相阻。柳吟吟走上几步,对杨恪道:“既是我们的车将他撞了,我们也应承担到底,送去医馆虽然可以,怕是无人照料,不好养伤,我看,倒不如把他带回家里,横竖家里也养得起,不如权且让他在家里将养些时日,再作打算。”
杨恪眉头微皱,低声在柳吟吟耳畔道:“许是哪家的逃奴呢,我看还是少惹麻烦,我们金钱上不会亏待他。”忽见柳吟吟神色不豫,遂道:“那你要是愿意,便是带回家里也可。小三,雇辆车……”
“还雇车做什么,咱们不是有车吗?小三,把人抬上车。”柳吟吟说完,看了躺在地上的昆仑奴少年一眼,便扭身回了车上。
杨恪神情一怔,欲出言相阻却见柳吟吟已回了车上,便只得朝投过来问询目光的小三点了点头。
小三和车夫刚刚忙乎着把人抬上了车,却见远处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人却是杨府的小厮琉璃。琉璃大叫:“公子,老爷叫您赶紧回去呢。”
“怎么了?”
“府里……”琉璃从马上跃下来,凑到杨恪身边放低声音道:“府里出事了……”